第二章 妖怪
袁野走出大堂,后院内,微黄的烛火填满了小小的房间。袁野推开门,走了进去。
铃纤坐在凳子上,面对着烛火发呆。浑然不知有人进来。也许她知道的,只是不愿去理会。
袁野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纤儿,夜里寒……坐在这,要记得披件衣裳……”
铃纤双眼依旧盯着烛火,问道:“牧儿,这几天在狱牢里还好吗?”
“他很好,”袁野沉默了几秒,“我会再向城主求情,放他出来的。”
“那就好,”铃纤轻声道,“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你说……”袁野沉思了几秒,问道:“纤儿,你记恨我吗?”
铃纤掰开了袁野环抱自己的手掌,独自走向床沿,脱去衣裳,钻进被窝,侧身盯着帷帐外的墙壁。
袁野吹灭蜡烛,再一次抱住了她。两人任由情绪蔓延、吐丝、打结,千绕万缠将彼此紧紧裹住。青丝、情丝褪去,亲丝、白丝爬上了鬓角,染湿了枕巾。
小青草梦里翻身,一滴眼泪缓慢滑落,滴入梦中。牧己,她的情郎,她刚与他相会,又眼见他远去。她奋力追逐,却抓不住他飘飞的衣摆,只能望着他模糊的背影。他的衣裳在白蒙蒙的雾里,散去了,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空荡。她耳边隐隐听见一个伤心的、熟悉的女音,空唱着歌谣……
歌声飘荡进清晨消散的雾气里,溜进了牧己的耳朵。悲切的歌声,听得牧己心里隐隐作痛,这熟悉的声音,穿越了空间,落在了他镜湖的心底,永远停留在了那里。他缓缓睁开眼睛,歌声随着他去寻找的那一刹那,消失了……它竟只存在于梦中。
一个个皮人站起,迎向初升的朝阳,一同遥望这片熟悉的旷野。身披金色光泽的大地,金色的草野与山脉,雪山与溪流,及那最边上藏在晨雾里的深渊与毛城。
单泊目光沉沉,道:“回毛城。”
四十余人翻上垂丘,下到诞溪,“铁汁师傅,咋不走了?”童语瞧着他在溪边停下,低头凝视着流动的溪水。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他道。
牧己听他这般说,很是好奇。这个人自己见过,还聊过。在山洞内,他正捶打着马蹄环,还说在这里,我只管打铁就行……
“我知道这次回毛城九死一生,”他说话,语气出奇的平静,“但我并不是怕死,选择留在这里……”
“铁汁勇敢去面对你的妻子、女儿。发生的这些事情,都不怪你。”
“怪我,我本可以回到毛城,去照顾她们的。我却不愿去面对,而退缩了……”
“那座毛城里的毛人,才是元凶。你也是受害者。你甚至可以说,你是被野兽抓走了,历经千难万险,现在才得以逃回来。”单泊道。
“我不想撒谎,”铁汁摇头,道,“我不愿欺骗我的妻子和女儿……”
“我没有脸,再见她们……”铁汁抹去眼角的泪,面色决绝,“我想在这结束我的生命。”
万坛走上前,握住了铁汁的手掌。一个个老茧布满掌面,硬硬的,如铁块一般……这次进毛城极大可能再也出不来了,留在诞溪旁也好……牧己、童语、单泊等人也不再劝。
“我活了四十来年,也够了。”铁汁高声道,“最后,我想我的灵魂顺着这条溪流,流到汾易河,去往深渊……”
铁汁撇开了万坛的手,双脚迈进水里,笑道:“我一直想看看,深渊里常传出的歌声——到底是谁在唱,为谁在歌唱……我那寻找祖奶奶的爷爷,是否还活着?依旧会温柔的对我笑……”
“但我的这具身体,想葬在这片大地上,”铁汁回头,对着万坛说道,“我死后,就把我葬在溪流旁的草地里……”他仰起头,又悠悠感叹道:“真像我打的马蹄环啊!诞生在此处,却要追寻远处的原野……是因为思念吗?”
铁汁走进溪流中心,他一头扎进了粘稠的水里。水浅,并不能淹没他整个身子,他双臂伸直,环抱住了水底一块巨大的岩石。他的双脚一开始还能踩在水底,后渐渐离地浮起,全身笔直,头下脚上斜着,像一块木板。他的双臂渐渐抬高,松开了巨石,在水的浮力下,缓缓上升,飘到水面上。随水流飘去。
万坛涉水过去,抓住铁汁师傅的手腕,拉他到岸边,翻身朝上,抱起了他轻放在草地上。
童语、辛连绵几人找了几根树枝,挖了一个一人长,半人深的土坑。几人抬起铁汁的身体,放进了坑内。万坛不舍地望了一眼,将掘出的土,从脚到头,缓慢推进了土坑内。
“要不要立个碑?”万坛问道。
“不用……我们不一定能从毛城里出来。无人祭拜他,无人认得他,立了也无用。”单泊道。
“青草、溪流、清风、初日,不比立碑好?无名来,无名走。才是自在。”童语笑道。
万坛微微点头。数十人拂动清风,嗅闻着草香,迎向冉冉升起的初日,沿着诞溪走,下到界林。界林前面,便就是毛城。单泊他们到了北城门,辛连绵朝着守门的兵卒,堆起笑容,道:“劳烦通报一声陈航巡领,外派任务已经完成。”
兵卒摊开手掌,道:“可有信物?”
“任务紧急,走的匆忙,暂未携带。”“没有信物,无法通报。”
“请长官通融,禀报陈巡领后,回城内,定奉上一百枚白贝币,作为酬谢。”
“你如此恭敬有礼……我今天就通融一下……你们乖乖在这,等着……”
兵卒去了一小会,跟在一名身材高大的皮人后面,一路小跑过来。
“陈巡领,”辛连绵恭敬地行礼,道,“属下等……”
“不急,进城后,再详细汇报。”
兵卒作揖,道:“刚大人说信物忘带了……卑职还以为是下贱皮人的谎话,还请大人恕罪……”
“信物忘带的确是谎话,”辛连绵扶他起身,道:“信物的确不会忘带。它在我执行任务过程中,无意丢失了。担心会受到责罚,所以谎称忘带……”
“大人,你无需向我解释……这样说出来,卑职岂不是害了你……”兵卒目光瞄向了陈航。
“无妨,陈巡领大肚。而且就算我不说,日后也会知道的……”辛连绵又低声补充道,“另外那一百枚白贝币,我下午谴人送来。”
“大人宽恕小人,便很是感激。白贝币那是不能收的……”
辛连绵笑着进了城后,说道:“劳烦陈大哥,下午送一百枚白贝币给那名兵卒。”陈航点头,“我稍后就差人送去。”
“单伯,坐。山寨除你们外,还有其他同伴逃出来吗?”陈航抬眼扫了下,厅上的四十来人。
“没有了。绝大部分都死在了森林里……”单泊道,“姜结她们被巡防军抓走了,不知现在状况如何?”
“她们一切安好,现关在皮人府衙的狱牢内。”
“皮人府衙,”牧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地方。心底一瞬间出现了千万个声音,喊着,想要去见小青草,抱小青草……
“指挥使,马上过来。”陈航道,“我命厨房又准备了一些饭菜,稍后一起再吃些……”
童语早已饿了,他们早饭没吃,就匆忙着进了毛城。此时厅外脚步声响起,估摸着有四五个人,正缓步走来。
众人抬头望去,同时起身站立。
“指挥使!!!”
……
城主府,朝堂上,袁野、袁然、袁育和分立两侧。袁家宝一步步踏上通向城主宝座的台阶,停在最上一层的台阶上,转身俯视着曾经的同僚,开口道:“朝会开始……”
“禀太相,昨日本官去黑鹿林捕杀野兽,意外发现了一个山寨,里面还生活着数百名皮人……”袁野直视着袁家宝,问道:“不知太相,之前对此事,可有了解?”
“竟有此事?……”这个重磅消息投出,朝堂上炸开了锅。群官中有一半,是装的,他们昨日惊讶过了。有一小半倒是真不知道此事。
“昨日,你押送了一批俘虏回城,我才知道此事。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多的皮人聚集在城外?袁府主可调查出,是何原因?”袁家宝问道。
袁野反驳道:“不是聚集。是已经在城外安营扎寨,生活了最少有六年之久。”
“这……”朝堂众官喧哗起来。袁家宝道:“每一个皮人都登记在册。近六年,可有人上报皮人府衙,皮人逃跑之事?”
“一例都没有。他们不是逃跑出城的。他们的手段更加高明……”
袁育和问道:“袁府主,愿闻其详。”
“近六年来,坊间是否流传出了妖怪抓人的风闻?”“确有此事……”袁育和回答道。
“城外劳作的一批又一批皮人,便就是被这只妖怪掳去。这些被掳走的皮人,听从妖怪的命令,勤勤恳恳,在城外深山里,建起了一座庞大的山寨。”
“竟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群官面面相觑。
“袁府主,你进山寨时,可有看到那只妖怪?”监察政史袁含楠问道。
“当然,它当时就在我眼前。但这只妖怪,是只胆小的妖怪。看到我身旁威武的巡防军后,叽里咕噜的命令它抓来的皮人,大声歌唱……”
“歌唱……”群官不解,你看我,我看你。
“它听着歌声,身形变淡,竟然乘着歌声逃跑了……”
“胆小的妖怪,竟有如此高强的本领……”袁板言道。
“还有更厉害的呢。这妖怪不但来无影去无踪,还能隔空取魂呢。我们毛城内就有数百皮人被这妖怪取走了魂魄,倒在地上,没了呼吸。”袁野接着道:“这妖怪还工于心计。等这些别人眼中死去的皮人,被扔在城外坟场。这妖怪看准时机,就放回收取来的魂魄,将死而复生的皮人,掳去深山,供它驱使……”
“此妖怪如此大的神通……那岂不是防不胜防?”农政长史袁右拔道。
“的确难防。我于是命巡防军,把那群皮人抓了,好找到抓妖怪的方法。问他们:‘那个妖怪到哪去了?’那群皮人吓得浑身抖索回答:‘大王走了……’我又问:‘怎么走的?’那群皮人回答:‘大王有一次喝醉向我们吹嘘,它有一项神通,能乘歌声去,去到歌声所及的远处;又能乘歌声来,来到歌声的源头。大王刚令我们唱歌,便是去往了歌声所及的远处……’”
“我当时心中的恐惧消去了大半,原来,那妖怪是见我们人强力壮,乘着歌声逃跑了。可真是个脓包。我又问:‘如何能把妖怪招来?’那群皮人战战兢兢的不敢回答。我令人砍了几个皮人的脑袋,他们才跪下求饶,声音颤抖着道:‘我们唱歌,大王便会回来……’我听见他们一直叫大王,着实不爽。这不是和我们神武的城主,齐名了吗?于是问他们:‘你们除了称呼妖怪大王,还称呼它什么?’那群皮人,诚恳地磕头道:‘指挥使!大王还让我们称呼他为,指挥使,指挥使……’”
“袁府主,所言极是,小小妖盖(谐音:妖怪。称呼妖盖,表示对妖怪的不屑。)怎能和英明的城主比肩。”袁板言道。朝官尽皆应是。
“接着我便让那群皮人,唱起歌谣,要把这妖盖抓住,以绝后患。唱了约半盏茶时间,一个魁梧的身影凭空渐渐浮现出来,那名妖盖来了。他猛见旁边等候的巡防军,吓得双眼圆瞪,嘴唇哆嗦,又要逃。但幸亏巡防军眼疾手快,妖盖刚一现行,扑向了妖盖先显露出来的脚踝,双手牢牢钳住了它。”
“袁府主,威武!!!那小妖盖现在何处?一定要把它的耳朵、眼睛都给封住了,以防它再次逃跑。”袁右拔道。
“却不曾想,”袁野长叹了口气,“那妖盖见逃脱不了了,气急败坏,张口就吐出了一团灼火,周围桌椅板凳木板,一粘灼火就着了。这个灼火,还会跑,主动去攻击巡防军与山寨内的皮人,他们的身体被点燃,整个山寨转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啊……”群官惊呼出声。
“剩余侥幸逃生的巡防军,押送山寨内仅存的皮人,飞奔出火海,只是让那妖盖跑了。”袁野一顿,道:“但那些山寨内的皮人,却认识那妖盖的长相……”
袁家宝冷哼一声,其他朝官追问道:“那妖盖长的是什么样貌?”
袁野朝着殿外,朗声喊道:“袁发,带那两个皮人进来。”袁发一手抓着一个头罩黄色布袋的皮人,走进了大殿。
“取下他们的头套……”
姜结、尤利眼前一亮,满脸惊恐地环视着朝中群官。两人左嗅右瞧,人人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姜结、尤利两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上面袁家宝的身上,不可置信又惊喜地瞪大着眼睛,双脚一软跪在地上,趴着爬到了袁家宝脚跟前,哭着喊到:“大王,快救我们。这群人都是坏人,他们都想要害你……”
“你们胡乱说什么?”袁家宝双目细眯,看向袁野。“还叫大王?大王只有城主能称呼。难道妖盖是想成为城主?”袁野大声喝道。
“指挥使……指挥使……快救救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凶很坏……快救我们出去啊……”姜结失声大喊。
朝官齐齐望着袁家宝,袁白右脚迈出,欲开口争辩。袁家宝朗声道:“袁府主,你绕了一大圈,将妖怪盖在我身上,又找两个疯子皮人,来恶意诬陷我,是何用意?先不说有没有妖怪,就算真有,朗朗乾坤,它敢来城主府吗?”
“城主在,它自然不敢。现在城主病重,指不定就有妖盖出现在朝会上。”袁野目光逼视着袁家宝,“另外,城主受的是外伤,如果不是有妖怪使妖法,岂会有苏醒后又昏迷的症状?我看……就有一只妖盖,在这里捣鬼……”
“妄加揣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袁白朗声道。
“是妄加推测,还是你们心虚?”
“袁府主如果怀疑,可以自行请医师去给城主诊断……”袁家宝目光冷冽,瞪向袁野。
“我正有此意……”袁野回道。“指挥使,你怎么不认我们了……我们是你贴心的小宝贝啊……”尤利跪直身子,伤心地抹着眼泪。
“满口胡言,混账东西……”袁家宝沉声骂道,“袁野,你找来的这两个疯子,你教不好,我可要亲自教了。”
“这是我在山寨里,抓来的俘虏。太相要带走,带走就是。”
“我倒要瞧瞧,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信口雌黄的……袁野,你猜会是谁?”
“从山寨把他们抓来后,他们嘴里便一直念叨着他们的指挥使。此次一见到太相就喊:大王,定是自然而然的反应。想必这个妖盖和太相,十分相似。”
袁家宝眼皮遮去半边黑眸,笑道:“袁府主巧舌如簧,当真佩服……共事二十余年,倒是第一次见袁府主这般胡扯的一面……”
“毛人、皮人总是有很多面;对不同的人,摆出不同的面。但我观太相却只有一面。”
“哦?哪一面?直说就是……”
“身居高位者,如从没遭遇到过挫败,陷入无能为力的死境。那他外在如何谦虚,内心必定狂妄。太相年少成名,身居高位,智计无双,在下一直都甚是佩服……”
“难道你就没有这一面吗?”“我有,但我的底子不是。而太相的底子,却是狂妄这面。太相的很多决策,也都受此影响。”
“谁不想狂妄,只不过是没有狂妄的实力。”袁家宝环视众人,追问道:“我的很多决策,你都能猜到几分,它的走向吗?”
“只要是太相的决策,看到一角,根据不清晰的脉络,便能猜到大概。”
“袁野,你这样直接点出来,就不怕我改掉吗?”
“改不了。没有挫折,没有去改的迫切必要,太相一生都改不了。太相可以刻意去隐藏狂妄,但它会一直在你心底最深处影响着你。”
“但很可惜,我虽狂妄,却有能力狂妄一生。而袁府主,你的狂妄,能陪你走过这一生吗?”
“论能力,我不逊色于太相。现在站于太相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谁能笑到最后,太相是神灵吗?怎么能知道是谁?”
“这很容易判断……你有致命的软肋。而我,没有……”
袁野眼前突然晃现出了,坐在屋前认真为他缝制鞋底的纤儿,双眼瞪向袁家宝,咬牙道:“你想干什么?”
袁家宝笑而不语,面朝其他群官,“有事奏事,无事退朝。”
群官胆颤心惊,各挑了其中几件城内的杂事汇报,讨论了一阵。不多时,便退了朝。群官陆续散去,回到直属官邸内办公。
大殿空空荡荡,袁野道:“袁发,你快到城主府门口,带医师进来。”
袁发领着一个矮小、眉发乌黑的年轻医师。他身后还跟着个小药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