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烟尾白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袁野问道,“我们出了皮人府衙,你们就不可能活着离开毛城。”
“这就不劳府主操心。生死有命。我们或死或活,是我们自己需要考虑的事。”
“一帮亡命之徒。”
“哈哈……”卫人先轻笑道,“我们不得已去赌,赌的可是我们的性命。我们一直都很珍惜的性命啊!”
“你们口中再珍爱性命,最后还是选择了尊严,”袁野目光凌厉,盯着卫人先,质问道:“你们,究竟效忠于谁?”
“我们的确选择了尊严,我们效忠的也不是某个人,是将来岁月里的美好。尊严很重要,但希望才是刺破黑暗的那一束光,它照射到了我们每一个缩在墙角的皮人身上,聚拢我们,向着可以战胜懦弱,消去自卑、忘记苦难、拥抱幸福的,希望之光靠拢。受苦受难的皮人,愿意舍弃尊严,但没有一个受尽苦难的皮人,能拒绝希望……”卫人先抬头遥望着明月,悠悠地道。
遥望明月的目光下移,单俯权凝视着桌子上的那一点微弱的烛火,朝着房中踱步的农桑说道:“停下来,坐会……”
这时,一个浑厚的嗓音在门外喊道:“报……”
“进来,”农桑道,“念……”“禀指挥使、农翼长,袁家宝已从御袁军大营出来,但未去巡防军营地,也未准备宴席,而是回了自己的府邸。”
“是否亲眼见到袁家宝进了府?”单俯权问道。“探查队的同伴,亲眼所见。”
“好,做的很好,”单俯权点头称赞。“袁家宝既没选择第一个计谋,也没选择第二个,”单俯权又笑道。
“他这是耍什么把戏?”农桑问。
“他不调动城防军,而去请御袁军,又不去巡防军大营。他是要消耗御袁军一大部分兵力后,再徐徐图之。”单俯权笑着摇头。
“但他这样——画虎不成反类犬,倒真会给我们省事。”单俯权抬眼远远望去,天边已被熊熊烈火印的通红,捏紧拳头,咬住了后槽牙,“羊槐,你去通知辛坛——农政史袁育和那,开始行动。”
农政史府衙内,袁安水奔进前厅,喘气道:“爹,毛城内十几处燃起了大火,火势滔天。众多皮人不去取水救火,都暴乱了……”
“巡防军、城防军人呢?”
“二十四处巡防军,已经出动。但昨天围剿,巡防军死伤惨重,此刻出动的巡防军人数少,到现在,还未压制住暴乱。另外,皮人府衙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几次送信过去,都没有收到答复……“
袁育和脸色愈加凝重,袁安水接着道:“城防军那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要出兵的动静。但御袁军北营却在整装出动……”
“御袁军袁话者仗着自己资历老,无城主手谕,冒然出兵,而城防军却反常不出,皮人府衙又无一丝动静。毛城的暴乱,我们都注意到了,袁野到现在不可能都毫无察觉。”袁育和沉思着,走了几步,捏动下巴,“袁野……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太相再大胆,也不敢直接对袁府主下手吧……”袁安水想着,袁家宝是亲爱柳柳的父亲,称呼上还是叫太相更好。
“以前与其说不敢,不如说是不能。现在,时机选的恰到好处——袁野刚剿灭城外山寨,损失惨重。如果袁野真死了,他位居太相,除非有直接证据能指证他,否则他完全可以把所有罪名,推到城外袁野剿灭的叛军及暴乱的皮人身上。”
“爹,城主还在,御袁军还在,太相已经行动。我们还要不要按计划,把城仓中囤积的粮食,运进城主府?”
“袁家宝未明面上动手,运送粮食只会暴露自己。从如今的形势看,袁家宝只手遮天,城主又昏迷不醒,武装政变,反而是下策了。”
“爹,你说城外山寨的皮人,会不会是太相养的军队?这也太巧了,山寨的皮人刚被抓,毛城就烧起大火,暴乱了……”
“不管城外山寨,是不是他培养的人。此刻皮人暴乱,背后也必有他的影子。”袁育和长叹道,“今晚结束,明天朝阳升起,毛城就要变天了……你爹这个位置,也快坐不久了……”
“爹,那我们…要不要考虑投靠太相……”
“晚了。袁家宝有城主之才,却无城主该有的德量。另外,我曾受了老城主及袁野的重托,受人之托,则忠人之事。”
“爹,你又不是主动不去做。是势不可违。毕竟人力,终有时而穷……”
“我明……”袁育和“白”字刚吐出口。一只利箭破窗进来,从袁育和眼角掠过,哆的一声穿进了木柱内。箭尾上,绑着的一张布条,抖动不止。
“是谁?”袁安水双手拉开门,奔到外面,左右张望,空无一人。袁育和解下箭尾上的布条,缓缓展开。纸上字迹清秀,排列整齐,写着:
城主昏迷,非外伤所致。而是有人下毒。
毒药:烟尾白。症状:昏迷,内脏衰竭,除此无其他明显特征。
下毒人:城主二夫人——玉花。
注:今晚城主之毒,不解掉,城主必死。
“这烟尾白是何毒药,怎么从未听过……”袁安水极为诧异地问道。
袁育和沉声吩咐道:“你去请胡医师来。”袁育和迈步上前,追上去,抬手喊道:“不用请了,我亲自过去。”
“爹,外面焰火肆虐,极为混乱危险。孩儿去请胡医师。你在府内,多休息会。”
“这小小的暴乱,还吓不到我。我这一生经历过比这更危险百倍的事。你去命孙林,立刻备好车马,在府门口等我。”袁育和说着,来到卧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
孙林备好了马车,袁安水又挑了四十名护卫,护在马车两侧。袁育和走上木梯,回头道:“安水,你留下来,留在府内。”
“爹,让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去也帮不上什么。留下来,等我消息……”
“去胡医师那。”袁育和对着候在一旁的孙林道。
孙林跃上了马车,坐在车前,手指引着车夫,前行的路。马车轮嘎嘎的响,行驶得很快。不一会,就行到了云阔街。
“吁——”的一声,马车在一家医馆大门口停住。孙林跳下马车,重重拍响了医馆大门,“胡医师在吗?农政史袁老爷有请……”
木门从内拉开,一个小伙计,揉着惺忪的眼睛,道:“胡医师,被袁太相请走了。”
“什么时候请走的?”“约莫有半个时辰了。”“知道何时会回来吗?”“不清楚,胡医师他没说回来的时间……”
“那你懂医术吗?”
“胡医师虽未收我为徒,但这几年教了我很多,略懂些……”
“你在这等我。”孙林小跑至马车前,“老爷,胡医师被太相请走了,不知何时会回医馆。医馆内,有一学徒,成天跟在胡医师身边,懂得些医术,要不要请他过来……”
袁育和掀开侧边的窗布,定睛看去。一个灰衣的年轻小伙计,正站立在门外。袁育和稍一思索,道:“把他带上。”
孙林抬手招呼,“你跟我们走。”
小伙子微微一笑,道:“我进去取个药箱,立刻出来。”孙林跑上前,跟在了他身后,“小伙子贵姓?”
“鄙人姓:魏,名:合。”魏合钻进柜台内,提起药箱,挂在肩上,顺手抓起柜台上的铁锁,扣在门外的铁环上,随着孙林,候在了马车旁侧。
“去鲍医师那,”袁育和一声吩咐。马车辚辚,伴着城中的呼喊与烈焰,耳畔尽是踏踏踏踏的脚步声。袁育和放下窗布,喊道:“再快些。”
马车轮嘎啦嘎啦的在地面上跳跃,又是一声长“吁——”,马车稳稳停下。孙林跳下车,跑进了还敞开的医馆大门。昏黄烛火下,鲍医师正在取药、包药,孙林走近道:“鲍医师,我家老爷有请……”
鲍医师抬眼,作揖道:“孙管事,老爷找小人,是何人重病?”“有一位极难医治的病人,需要鲍医师去医治。”“极难医治……可知有何病症?”“具体病症鲍医师可去问老爷,老爷正在门外马车内等着。”
“呀哟……”鲍医师一声惊呼,提起衣服,直往外跑,奔到马车前,小步停下,躬身行礼道:“老爷,小人祝你万福!”
“不必多礼,”袁育和掀开了帘子。“不知老爷要小人医治的病人,有何病症?小人先备些药材过去,好不耽误治疗的时间……”
袁育和顿了顿,道:“你可知烟尾白?”鲍医师肩膀悚然一抖,“烟尾白?哪位病人中了烟尾白之毒?”
“你识得此毒?”
鲍医师脸现歉意,道:“小人曾听陈医师,讲过此毒。中此毒者,先会昏迷不醒,十日后,肝脏逐渐衰竭而死。还可根据药量,调节昏迷时间与死亡时间,是极为难解的毒药。幸好他当时跟小人说了解药的配方。大人在此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配些药。”
袁育和打量了他一圈,道:“鲍医师还请快些……”“遵命,小人去去就来,绝耽误不了多久……”鲍医师一头扎进了医馆内。
孙林帮他找了些药粉,一前一后急步出了医馆。马车咕噜咕噜,又极快转了起来。行到城主府朝南门,袁育和下了马车,门前王守卫长,行礼道:“袁老,深夜来城主府,是有要事吗?”
“与城主昏迷不醒的病症有关,”袁育和笑容诚恳,答道,“我带了两位名医,来诊治下城主的病症……”
“袁老,一心挂念城主,令人感动。”王守卫长侧过身子,金边的轻甲飘荡,御袁军让开了一条进去的路。御袁军着银甲,而城主府内的御袁军,较为特殊。虽是御袁军中的一支,但不受御袁军统领统管。与御袁军统领一样,直接听命于城主。为将两者更好区分开来——城主府内御袁军轻甲边缘,又镶上了一道金边。
“老朽想带几名守卫进去,不多,就六名。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王守卫长问道,“袁老是担心我们御袁军,无法保护你的安全吗?”
“王守卫长,误会了……”袁育和笑道,“此六人从未进过城主府,想见识下城主府的雄伟。上次他们立了次大功,我答应了他们。这事怪我……”
王守卫长想了下,道:“既是袁老所请。那让这六人,解下兵器,随袁老进去吧!”
“如此,多谢王守卫长了。”袁育和笑道,“明天轮值后,到府内来,老朽有一件珍宝,要请王守卫长帮忙观赏下……”
“袁老,太高看卑职了……”王守卫长笑着答道,“明天定到府上,与袁老畅聊……”
袁育和点头,两名医师与六个护卫走进了城主府。他们爬上一阶阶,绕过了中央恢弘的朝会殿,来到了安静的寝殿。袁育和朝门外的侍卫道:“通报一声二夫人,袁育和求见城主。”
侍卫将袁育和要觐见城主的话,喊了一遍。玉花沉思了几息,道:“请袁老进来!”
“遵命,”侍卫走出殿,手臂朝前,“袁老,请!”
袁育和扫了眼魏合、鲍医师身后数人,道:“你们六人在殿外守着。”说完领着魏合、鲍医师,进了殿。
袁极躺在一张五彩的床榻上,双目闭合,昏迷未醒。玉花坐在床沿伺候着,眼神存着一抹,化不去的淡淡哀伤。
“二夫人,城主的病情状况如何?”袁育和问道。
玉花擦掉眼底的泪,“情况越来越糟,今日断断续续,就只有一两个时辰醒转过来。醒来后,仍是神志不清,说着胡话……”
袁育和细瞧着玉花的神态,眉眼戚戚,十分难过。他突然拔高音量,语气郑重地道:“城主昏迷不醒。有人告诉老朽,是中了烟尾白之毒。”
“什么?”玉花心头一震,全身哆嗦了下,问道:“这……这是何毒?”
袁育和端详着玉花。她神色惊慌,转瞬间恢复正常,又呈关切、伤心之状。心中的猜疑,又多了几分,道:“二夫人,难道不知道此毒?”
“我当然不知,我又不是医师……”玉花深吸了口气。
“二夫人,我说城主中毒。你没有一丝怀疑,我说的是假话吗?莫非……二夫人,你早知道城主是中了毒?”
“袁老…你多虑了……我不怀疑……是因为我相信袁老,不会拿温郎的安危开玩笑……”
袁育和忽儿笑道,“二夫人,老朽非常忧心城主安危,言语多有冒犯了……”
“袁老,无事…”
“另外,老朽请了两位医师,来给城主诊治。”
“那再好不过了。希望城主能快点好起来……”玉花软柔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鲍医师手指搭在袁极手腕处的脉搏上,微斜脑袋,闭上眼睛,细细感知着脉搏的跳动。隔了数秒,他松开手指,起身扒开袁极的眼皮,仔细地观察,又沉思了几秒,道:“城主脉象弦涩、微弱又兼具散脉之象,确是中了烟尾白之毒的症状。且中毒之日不短,情况不容乐观。”
袁育和向魏合看去,道:“城主的安危,是头等大事,绝不容有一丝疏忽。小医师,你也诊治下……”
“请两位医师,一定要救城主……”玉花捏起衣袖,抹去又流下来的眼泪。
魏合微微一笑,坐上床沿,手指按在袁极手腕处,抬起手道:“城主,脉象散弱,且绰绰如按琴瑟弦,是脏腑精气衰竭,肝脏受损之状。有中烟尾白之毒的症状,但究竟是不是中了烟尾白,小人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袁育和问道,“请胡医师来,能不能诊治出中了何毒?”
“烟尾白,无色无味,中毒者表外无任何异状。只是脏腑会衰竭,身体会逐渐无力、嗜睡。胡医师亲自来,也难以判断出,城主中的具体是何毒。只能是症状符合哪类病症或毒症多些,对症下药。但城主身居高位,量谁也绝想不到……城主会中毒……”
“胡医师瞧不出来,可以在毛城内找其他医师,能不能瞧出来吗?”
“烟尾白之毒,除非事前知晓。否则……城中无一位医师,能诊治出来。”魏合偷偷瞟了鲍医师一眼。
“鲍医师,你来前,问病人有何病症?”袁育和双眼细眯,盯着鲍医师,“是何用意?”
“小人只是想到老爷深夜前来,病人定是伤势极重,为了不耽误来回配药的时间,就随口多问了一句……”鲍医师额头汗液渗出,原本想在权贵面前,展现自己的细心,且医术高明。
袁育和追问道:“你是不是事前知道——城主中的是烟尾白之毒?”
鲍医师双腿一软,跌跪在了地上,喊道:“老爷,小人绝没这个胆量下毒……城主绝不是小人下的毒,求老爷明鉴……”
袁育和看了眼二夫人,道:“你有这个胆量,你也没这个本事给城主下毒。”
“老爷明鉴。小人就算有十个胆子,也没胆量、没能力做这种忤逆之事……”
“你刚才说烟尾白之毒,是陈医师跟你说的?”
“是陈赶他三个月前,跟小人说了烟尾白之毒,不然小人还不知道有这毒……”
袁育和微微点头,“起来,先给城主解毒。”
“小人担心,陈赶他告诉小人的是假药方。这万一,把城主治得病更重了,那怎么办?……”
“他真想要城主的命,就不会告诉你解药了。”袁育和冷哼一声,“这点也想不明白吗?”
“小人一心研究医理,对人情世故、人心、话术等钻研极少。老爷这一提醒,当真是醍醐灌顶,小人瞬间明白了……”
“小医师,你去旁边帮衬下鲍医师,”袁育和命令道。
“遵命。”魏合走上前,在一侧旁观。鲍医师眼中,杀意迸射,要是他手中握着把刀的话,魏合必血溅当场,躺在地上动不了了。
鲍医师配好药粉,对着玉花恭敬地道:“请二夫人命人倒杯清水、再拿个勺子来……”
侍女捧了杯清水,走着小步,端上前。鲍医师勺起绿色药粉,倒入杯内水中搅动,待清水彻底变成绿水,鲍医师轻声道:“请二夫人喂城主喝下解药,半盏茶后,便能见效。”
“有劳鲍医师了,”玉花接过茶盏,双眼盯着袁极在侍女帮助下,缓缓抬高的胸膛、脑袋。
玉花一勺一勺娴熟地喂着袁极,喝下了绿色的解药。半盏茶后,袁极轻微地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声沙哑无力,眼睛还闭着,右手指头动了几下,连续吐着一个字:“……水……水……水……”
玉花心里一咯噔,侥幸编织的幕布,在这一刹那脱落。幸好还有第二块谎言的幕布,正悬挂着;第三块喜极而泣的幕布,在迅速编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