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下
袁发脸色煞白,脚步虚浮,朝着城主府晃去,就在刚才,他亲眼目睹——袁野自杀了……
刚才,府主又问道:“你们起兵造反,又放我们走,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很好奇。”
卫人先道:“你不走,袁家宝数个月后,将会当上城主。”
“你们到底是听命于谁?谁派你们来的?”府主又追问道。
“府主,你至今为止的所有努力,都要腹水东流。你甘心功败垂成吗?”卫人先没有回答袁野的话,眼神紧盯着他。
袁野道:“要我走可以,但我还要再带一个人走。”
铃纤迎向他的目光,声音轻柔,“城里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你快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袁野紧紧握住铃纤的手掌,“纤儿,你跟我一起离开,你明白吗?到时两军交战,生死相搏,难免不会伤害到你。”
铃纤避开了他的目光,移向牧己及小青草,道:“我跟你一起去,在场的人都活不了了……”
袁野道:“我们把牧己及小青草都带上……”
“我不去……”牧己大声吼道。他实是不愿,看着他这幅盛气凌人,装作关心自己的样子,令人作呕。
铃纤眉眼张开一喜,又一愁,双眼望向了小青草。
小青草会意,牵起牧己的手,“牧哥哥,你跟我一起离开皮人府吧!”叫出这声牧哥哥后,她的脸变得通红……红得如同红霞,娇柔无限,牧己只觉世间所有色彩,都没这一抹充满爱意的娇羞,使自己挪不开眼睛。但又想到了袁野这薄情寡义的“父亲”,是如此不顾他的死活,从没关爱过自己。一股怒火,又从心底深处喷射出来。
牧己抬眼,视线在万坛、童语、辛连绵身上,来回徘徊,咬牙道:“我不走。”
“你必须要走。”“为什么?”“你不走,夫人不走,我也不走。”
小青草瞧着牧己闷着不回答,接着说道:“你不愿这一生,都与我在一起嘛……”
“我当然愿意。”“我以前脾气暴躁了些……我们出了府,以后,我会对你温柔些的……”小青草脸庞娇红。
“只是……我……”牧己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不知该怎么说出来,小青草正含情脉脉,看着自己……蓦地回想起小时候,她逼自己吃完她带过来的糕饼,也像此刻这样……她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与碎语,和自己玩耍,摔伤了,又总是小心地给自己上药……感受这脚掌上她织的鞋子……牧己暗骂了自己一句,怎么能只考虑自己的处境,让深爱自己的人伤心呢?
他迎向了小青草害羞又炽热的眼神,轻声道:“我们一起出府吧……”
小青草双眼亮起,如同天上的明月一般,紧搂住了牧己的脖子。铃纤缓缓舒了口气,脸上堆起了灿烂的笑容。
“你们可以走。”卫人先指向了牧己,“他,不能走……”
“为什么?”小青草、铃纤异口同声问道。
“他是我们皮人守候军的一员,是战到最后一刻也不放弃的战士。从他加入守候军那一刻起,他的命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全体皮人。他不能违背誓言,要想离开守候军,只有死人……”
卫人先知道不应该如此残暴,脱离队伍,便对那人判以极刑。但此刻是战争中的关键时刻,他绝不能容忍牧己的离去,使队伍出现一个缺口。守候军其余人顺着这个缺口闻到活下去的气息。敌军压近时,高昂的气势又从这个缺口往外泄走,死亡的恐惧渐渐压垮守候军高挺的身躯,要活下去的自语,取代了慷慨赴死去追求希望的勇气。他不希望这极为可怕的的事情发生,希望破灭,苟且偷生……
“放一名小小的守候军走,不至于如此吧。”袁野道。
“做什么事,我自有分寸。不用袁府主来教。”卫人先怒斥道:“现在你是阶下囚,我是执刀者。你没发现吗?没有我们皮人去维护、簇拥,你什么也不是。要活还是要死,做出选择吧!”
“我的妻子不走,我也不会走。”
卫人先笑道:“我算是明白了。牧己不走,你妻子不走。你妻子不走,你不走。既如此,那就不要走了。张处戈把袁野的夫人,拉下去。杀了。”
“遵命,”张处戈与四名守候军上前,去抓铃纤的手臂。袁野身子横立,插在了他们中间。一旁的小青草牵住铃纤的小手,又拽起牧己的手,朝后撤了一步,怒视着旁观的卫人先。
铃纤紧紧握住袁野的手掌,目光却没有离开牧己,她不愿再失去自己的儿子了,语气坚定,又充满着乞求,“一定要带牧己和小青草走,他们待在这里,会没命的……我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不用受他的要挟。”她目光凌冽,场上一瞬间努力想带走她的,与要她走的人都沉默了。她自己随即也沉默了。
她想袁野离开,这样他能活下去;她又不担心他单独离开,那样牧己跟这群守候军在一起,会死。她最想的是牧己能离开这里……她想要他活下去,这个她一生亏欠的人,希望他能活下去,渴望他能活下去;哪怕自己真的就此死去。
袁野扫了眼包围着他们的守候军,吼道:“他们三人,我都要带走。不然,我是绝不会走。”
“府主为了一个女人,要放弃毛城?”
我不可置信,在袁野周边来回徘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府主,如此拖泥带水,为了一个女人何至于如此?把整座毛城的事,放置一旁,不顾毛城的安危,磨叽至此。我终于忍不住催促道:“府主,以毛城为重,以大局为重。”
他道:“我自有考量。”他又看向了,那个女人。她的确很美,美的如同柔美的月光一般,是我在毛城内见到最美的女皮人之一;对我来说是之一,对府主应该是最美的吧。她说话嘤嘤柔柔,凄凄惨惨的,把府主的骨头都说软了,走不动了,还在一直劝她。她双眼清澈的好似汾易河的水,不停地在袁野、牧己身上流动着,慢慢地搅动起了水浪,翻涌成了踌躇的水波。清澈里又泛起了痛苦,痛苦在流到牧己身上后,又变成了疼惜。流到府主身上,又变成了纠结和痛苦。她低下了头,任府主怎么在她耳边劝说,她都咬着牙,不再说话,不再理会府主。
为了一个女人,何至于如此呢?她死了,就死了。这毛城内还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女人。我缓步走了过去,之前的那个一心为毛城的府主,被这个女人迷惑住的,变了……变了……
如果这个女人不走,他是不是就要一辈子在这里,劝着。女人没了,可以再找。毛城没了,可就一切都没了……
我不知道那一刻是怎么想的,右手紧握的刀,就这样往前送,无意识刺了出去。我看到了刀身穿透她的身体,从前胸钻了出来。我这才想起,我要做什么——我要把这个女人杀了。把她杀了。把府主变回原来自己一直见到的府主。
她整个身躯,瘫软了下去。府主伸出手,急抱住了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血红的鲜血汩汩地从她胸口流出,染红了胸前的半边衣裳,水流般打在了地面上。小青草失声喊道:“快叫医师来……快叫医师来……”喊着喊着声音里出现了哭腔。
府主面色苍白,双手颤抖,环抱着她,“……纤儿……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他也跟着神情慌乱的大声吼道:“快叫医师来……快叫医师来……”
这附近,又那有什么医师。他似乎失去了理智,连我都能想明白的事,他怎么可能还没想到。就算附近有医师,敌军也不会去请的……
府主一直说话,安慰着她,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那个女人却笑了,那是一抹浅淡的微笑,她无力地笑了。她向牧己招了招手,牧己低下了头。她抚摸着他的脸颊,眼里柔情似水,她踌躇着,又咳嗽了几声,轻声道:“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用告诉你的……”
府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话,弯腰要把她抱回房里,帮她包扎。她手臂使劲下压,拒绝了府主的好意,这个不识好歹的女皮人,她好像不想活了,或者是感知到自己将要死了……她吃力吸气,接着说道:“其实……其实…你的亲生父亲……不是袁野,是另一个很优秀的皮人……当年袁野,他将我掳到皮人府衙时……我刚怀上了你……”
“生下你后,我派了好几波人,打听你父亲的消息……但他已经成婚生子……牧儿,对不起,现在我才告诉你真相……对不起,对不起……”
牧己嘴巴大张,愣在了那,却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咳咳……我不告诉你……你父亲的名字了……你现在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
府主滴滴落下了泪来,我从未见过他哭,他却问道:“纤儿,你恨我吗?”
那个女人听到这话,凄凉地笑了,“我恨你,这二十年来,没有一刻是不恨你的。但我也是个普通人,不是神灵或是深渊中的恶兽……你二十年对我始终如一,关怀备至,一颗真心待我,我又岂是无心之人……咳咳咳……但你不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得到我。我原本可以有美满的家,你横刀夺爱,让我二十年来,日日忍受着思子之苦。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该恨……该恨……我怕牧己会分割走你对我的爱,也怕你会一直追思往事。所以,我才一直没让牧己进皮人府……”府主低着头,痛哭着,好像个认错的弱者……府主,你不该这样子的,你怎么可以向皮人认错?你永远都是挺立的,高大的……如雄伟的山峰一般……
“……咳咳咳……”那个女人气若游丝,低声说道:“牧儿,我这一生……对不起…你……我想……想……想听你……”她身上的血,好像流尽了,滴滴溅在地上。她的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眸,垂下了手臂。
她却是微笑着的……
死亡明明是恐怖、痛苦的。但她的微笑,好似解脱了一般……怎么会是解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