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袁话者愣了有几秒钟，忽然笑道：“是，我是怕了。去告诉太相：那又如何？”

    守卫刚要往回跑，一个熟悉嗓音从后面传来。“不用进来了。”袁家宝双手别在腰后，踏步走出，“袁统领，你老了，开始惜命了。”

    “谁不会老？太相不会老？还是太相不怕死？”袁话者笑道，“怕死，没什么丢脸的。人越是逼近死亡，越能感受到死亡深渊中，散发出的磅礴气息。这股气息扑面而来，慢慢消磨掉人的四肢骨骼，信心，勇气……自然就越会畏惧死亡，那里面有大恐怖的。太相真不怕，是还没老，没体会过……”

    “死亡，只有懦夫才会畏惧，永不畏死才是英雄……袁统领你曾这样告诉我的。我还记得，当年虎围之役中，你为救我兄长，带了数十骑，冲入敌阵中，多么的勇猛啊……”

    “当年……当年太久了，我都忘了。只记得，太相当年横马扬刀，真是少年英雄。”

    “袁统领谬赞了，我那时不过是我兄长的一名信使。我兄长指那，我就去那。我们相识有数十年了，我真不愿走到如今这一步。”袁家宝道。

    “太相，现与我同去城主府，我们还和曾经一样。”

    “袁统领说的这条路，我是不会选的。”袁家宝摇了摇头，道：“现在，袁统领你有两条路走——要么权衡利弊，成为我的臂膀；要么急流勇进，做躺在地上的英雄。”

    “太相，谁说只有两条路可选？不能选第三条路吗？”

    “哦？……第三条路，怎么走？”

    “把太相请去城主府。我还是统领，还是曾经的那个英雄。”

    “你变老了，也变天真了。我兄长逝世，你这个英雄就只剩下虚名了。以一当百的实力和气魄，你也早抛弃掉了。该让位了，英雄终究是要死去的。它只属于过去，不存在于现在及更遥远的未来。”

    “换做谁，都不会这么轻易认输，何况是我。太相，是定要忤逆谋反吗？”

    “你是不信我有这个实力？”

    “我信。想必现在四周都是你的城防军吧……”

    “袁统领，既然知道。却要自寻死路？”

    “你的城防军厉害，我的御袁军也不是吃素的。我带来的有五百御袁军，还有四百御袁军，在赶来的路上。太相你真的认为，你能赢吗？”

    袁家宝眉头皱起，沉思了几秒，笑道：“袁统领，真还有四百御袁军，你怎么连这大门都不敢进？”

    “看出有危险，我这把老骨头多活几年不好吗？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袁统领，你御袁军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没必要诳我。你还想成为英雄，那就没有活路了……”

    “活路是自己挣的，可不是别人赏赐的。太相，看在你兄长面上，我再劝你一句：你这一步走出，再没回头路了。”

    “失败者，才想着退缩；胜利者，永远都勇往直前。”袁家宝声音，重重砸在地面上。四百多名城防军从他身后涌出，一百名弓箭手，从两侧探出墙头，将御袁军团团包围。

    “袁统领，选择第一条路——助我一臂之力。事成后，你仍是御袁军的统领。”

    “你赢不了。毛城内除了南北营御袁军，还有城主府的御袁军，还有巡防军……”

    “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袁野，已经死了。巡防军也十不存一，不足为虑。”

    “袁野死了？”袁话者被震在了当场。

    “不错。袁统领我希望你，能同当年一样，做一个正确的决定。”

    袁话者陷入了沉默，“太相，我打算走第二条路，但只怕最终的结果，会和第三条路的结局是一样的——都要死。看来，还是选择第一条路最为好。”

    袁家宝笑道：“袁统领，你又一次做了对的选择……”

    “只是我虽是御袁军统领，却无法号令御袁军余下兵将，对城主下手。”

    “无妨。”袁家宝扫了一圈袁话者身后的御袁军，他们眼神坚韧，年纪尚轻，又道：“请袁统领命令御袁军，褪去甲胄，进府内喝茶，休息下。”

    “喝茶不急于一时，甲胄也不必此刻脱。我们愿随太相一同前去。”

    袁家宝冷笑了一声，“袁统领，我怎知你不会关键时刻，反戈一击，捅我一刀？”

    “太相，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当然信。但袁统领又何必急着回去？留下来喝杯香茶，休息会，不好吗？”

    袁话者双目圆瞪，“放我们回御袁军大营，我保证绝不再干涉太相之事。”袁家宝又往他身后的御袁军瞅了一眼，道：“袁统领，你我自然相信的。我是不相信，你身后的御袁军。”

    “我说的话，他们还是要听的。”“那是谈不拢了？”“不信任我，自然很难谈拢。”“只要你信任我，这件事就能谈拢。现在，是我在给你们选择的余地……”

    “我想太相绝对不愿意——在这时耗损过多的兵力吧！”

    “我确实不想耗损过多不必要的兵力。但并不意味着不会杀人。”袁家宝抬起右手，“袁统领，你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太相，我们两人单独进府，喝茶细聊。”

    “袁统领，何必拖延时间？”袁家宝右手缓缓落下，身周的城防军群狼扑羊般，涌向了袁话者。两侧弓箭手，拉满长弓，箭密如雨，射向了尾部的御袁军。

    有些御袁军中箭倒下，袁话者一声呐喊，“御袁军随我冲杀出去！”他的目光紧盯着袁家宝，不让他从自己的视线内消失，破军先斩将，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御袁军纵马冲撞向了袁家宝，前几排一大批城防军，直接被撞倒，翻在了地上。

    “袁方求，放箭。”袁话者一声急呼。袁家宝身影逐渐变小，袁话者的心渐渐落到了冰水里。

    袁家宝轻蔑地回头，瞥向了袁话者及其身后御袁军。一支飞翔的箭，闪电般的飞到了袁家宝眼前。袁家宝的笑容僵在了空中，伸手要去拦，却已是来不及，心里不甘地呐喊着，“我的命，要葬送在这一支普普通通的箭下了吗？”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袁耀跳起撞向袁家宝，利箭穿透了他的左胳膊，一声惨叫，从袁耀的喉咙底，吼了出来。袁家宝双手撑地站起，瞧了一眼合上的大门，在刚门快合上的那一道缝隙处，还留有一张袁话者的脸。

    袁话者收回目光，双眼扫视前面围挡着他们的城防军。密密麻麻的城防军，左手持起了盾牌，右手中紧握着一根根锋利的长矛，目光沉稳，静等着他们攻过来。

    “朝后突围……”袁话者一声长吼，御袁军整齐划一，转身冲杀向后方的城防军。

    箭雨再次落下，笼罩着整片天空都暗了下来。御袁军一个个中箭，倒地不起。血液染红了地面，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血溪，沿着地缝往四周散开，密密麻麻的形成了一面纵横交错的掌纹。

    御袁军无路可逃，都舍去生死，杀得后方持刀的城防军，节节后退。忽听到喊声大震，数百名城防军乌压压的，从后方拐角处，钻了出来。

    袁话者虽二十年未动兵戈，但毕竟曾身经百战，一下就明白了袁家宝的围杀之计，喊道：“众位将士，要想活命的，不要退缩，杀出一条血路……”

    袁方求长刀翻飞，大喊道：“保护好统领，我们杀出去。”

    一个个围堵过来的城防军倒下，袁话者长刀横行，彷佛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眼中出现了另一位耀眼的毛人。他们曾经携手，颠覆了整座毛城。

    你成了城主，我也当上了梦寐以求的统领。你每日都处理繁杂的政务，来抵抗毛城中滋生出的无趣。我曾经鄙视酒色中虚度年华的毛人，我却用同样的愚蠢方式，逃避毛城的枯燥，企图去麻痹它，去忘记它。你已逝去，我也失败了。毛城还是那座毛城，一点没变。但是，我此刻手握着冰冷的刀，这种颤栗感，我感觉曾经的我又回来了。我要独自征战了，也许是最后一战。那又如何？曾经的我，找到了归来的路……

    袁话者长刀横立，城防军个个鲜血喷溅，缓缓倒下。袁话者扫向团团包围住自己，不断逼近的城防军，仰天大笑，“畅快……畅快……”

    在这种看似有意义，实则毫无意义的战争中，仅因为上位者的欲望，御袁军和城防军奉献出了自己年轻又珍贵的生命。

    袁方求、曹一、林四等人，回撤一步，围在袁话者身边。他们的手臂、大腿、后背、前胸或是脸庞等位置，都挂了彩，鲜红的血，流淌出来。

    袁话者拍了拍袁方求的肩膀，控马到了最前面，高声喊道：“叫袁家宝出来，我有话对他说。”

    城防军散开了一条道。袁家宝到了袁话者跟前，“袁统领，有什么话要当面跟我说？”

    “袁家宝，我们认识几十年了，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愿意死在你手上。但我希望你能留下我身后几位部下一条命。”

    袁家宝瞧了一眼，袁话者身后几人，道：“可以。”

    “统领，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袁方求毫不畏死，控马上前。“统领，我们不怕死。”另外几人也齐声站了出来。

    “死，要死的有价值，我一把年纪了，已时日无多。你们还年轻，不要这样无意义地死去。并且，我这把老骨头死去，还能救下你们，也是有意义的。”

    袁方求几人双眼潮湿，滚烫的热泪在眼眶里溜溜打转，袁话者下马，朝前跨了两步。

    “动手吧！”袁话者抬起了下巴，望着遥远过去的夜空，露出了满是皱褶的脖颈。

    袁家宝移开眼，转身控马往外围踏去。袁登手起刀落，一抹血红的染料，洒在了地上。袁家宝没有再回头去看，威严的声音高喊：“列队，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