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于钢索上的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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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公平与正义

    一列御袁军,骑着骏马,脱离了御袁军队伍,拐过街尾,疾驰向前,在前方一队皮人中,发现了牧己。

    羊槐大声喊道:“快跑,”探查小队的皮人双脚快速摆动,瞬间分成了三列,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奔逃而去。他们明显经过严格的训练,那列御袁军也不管其他皮人,紧盯着牧己。追进一条小巷内,御袁军堵住巷子两侧,把撇开其他皮人单独逃跑的牧己、小青草两人,给围住了。

    “你们为什么只追着我们不放?”牧己虽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问了出来。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奉那个恶心人的命令吗?”小青草脱口而出的问道,脑中浮现出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脸。

    “恶心人?”汤希合知道她骂的是谁,道:“袁副佐领命我们来的。”

    小青草凝视着汤希合,“无论谁在的佐领位置上,不管他有多变态、多恶心、多无能,只要是从这个位置发出的命令,你们都会遵从吗?”

    “当然。服从命令,是付出最小代价的方法。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的。”

    “我不会。我宁愿放弃得到的位置。”

    “天真的小孩。你是被保护的太好,没经历过,这城中的险恶吗?我如果放弃这个位置,我会被欺压的很痛苦。这城中,大部分皮人的痛苦——是被他人欺压,也是因为不能欺压他人。等到某一个人,爬上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位置,他可以欺压一两个人。那时,就算他受到同样的打压,也会愿意去接受的。”

    “毛城中,大家都不欺压其他人,不就没这么多事。不会人人都痛苦了。”

    “人,怎么会不欺压其他人?门前一块石板,原本两不想干,一户人要把它挪走,一户人不让。兄弟姐妹朋友多的一户去召集亲友,压迫另一户改变。另一户有更强力的帮手则又压回去,没帮手只能被迫把这口气咽到肚子里。你咽不咽的下这口气呢?你咽下这口气,那户人请人来帮忙,自然需要款待他们吃饭。这时再要你付饭钱,你不想付,他们又把大拳头摆在你眼前,你想着拳头大不过他们,已经咽下一口气了,再咽一口又何妨?于是,你又咽气下了一口气。慢慢地你发现需要你咽气的事越来越多,你感到周围邻里都开始瞧不上你了,你是又无奈又憋屈,又咽了口气。那么你想不想把这些气都吐出来呢?你想的话,会不会找个更大的拳头呢?你说你不想,你看谈了,都过去了,算了。同时,在生活里,你的妻子、孩子都说你窝囊,没用,你害得他们也抬不起头来。你最亲近的人,都背离你而去,你又该如何呢?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报复吧。人降生在世上,不就是想尽办法不停掠夺周围可以掠夺的一切,谁又岂会愿意不断失去呢。很多时候,你我都身不由己,心绪如同有生命力一般,自己就蔓延开来。两户门前的石板,开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后却埋下了数颗仇恨的种子。一朝找到机会,便会掀起惊涛骇浪。毛城中,人性本就易怒易恨易报复,时时刻刻都准备把别人踩在脚下。你说,我又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呢?”

    “你口中,人这般丑陋,卑劣。那为什么这般丑恶的人,看到他人,受到不公的遭遇,都会气愤,出力帮忙呢?为什么会渴望正义呢?而且,那两户门前的石板,挪不挪不是问题的根本,关键是在不断借势压人。”

    “因为那群底层皮人,看到别人受欺压,总是想到备受欺负的自己。但他们又懦弱无能,不敢为自己出头,只敢借着势起,来露一脚,出头起哄。”

    “怎么,御袁军、巡防军、城防军与皮人府衙就没有被欺压的人吗?就没有被穿小鞋了,既不敢怒,也不敢言的事?就没有本本分分做事,被污蔑,被迫害,丢掉脑袋的人吗?你们把别人看做底层皮人,讥讽笑骂他们活该,你确定刀有一天不会落在你自己头上吗?那时你能做到不渴望正义吗?还是能像现在一样,骑在大马上,说着风凉话吗?”小青草脸庞沐浴在朗朗月色下,朦朦胧胧,宛若临凡的神女。

    牧己突然想起了单泊、童语、辛连绵等人在闲谈时说的话,道:“你我每个人都需要公正,只是我们目光短浅,都是在自己遭受无妄之灾时,才想起正义,强烈地渴望正义。总有一天,正义,它必将在众多皮人共同的期盼下,来到这座城中。到那时没有上下等皮人之别,也没有毛人、皮人之分。那时,我们会惊讶发现——正义的种子,早已在我们出生时,就种在我们心底。只是需要大家一起耗费漫长的岁月,耐心去灌溉,齐心协力去呵护,它才能长成那颗——庇佑所有人的参天大树。”

    “巧舌如簧。也许你们是对的。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这小郎君也聪明,厚道,有翻墙逃跑的机会,却紧拉着你。不离不弃,也是个男人。我真想放你们两走。但放过你们,我活不了。所以,对不住了,你们有什么心愿可以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们办到。”

    “可不可以让我们再说两句话?”

    “当然可以。”

    牧己、小青草两人相视而笑、紧紧相拥,不约而同在彼此耳畔,下意识说了一句,“连累你了……”

    “不连累。”牧己、小青草温柔地同时出口,去安慰对方。两人含情脉脉注视着对方,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生而得爱,爱澈如水,死亦心甘。”两人深深环抱着彼此,缓缓闭上了双眸。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无论以后身旁这条街道,如何变化……甚至沧海桑田,都没了这条街道,变回了翠绿的平原。但这一刻,已成为了永恒。它刹那出现在时间洪流的长河中,在时光的长河中,获得了永恒。

    羊槐匆忙奔向单俯权的府内,但整座府内外,寂静无声,空空荡荡。全是敞开未闭的门户,在风中摇晃,吱呀的乱响。

    城主府外,单俯权昂望着高耸入云的城主府,抬起脚,踏了进去。

    寝殿中,袁极大声呵斥道:“袁家宝为何会这么快就攻下外城门?”

    “禀城主,太相……”“还称呼他太相?”袁极骂道,愤怒的喷火的目光又看向了玉花,“吾如此信任他,尊敬他,重用他……他伤透了吾的真心……”

    “袁家宝,他运来十辆马车,说是献给城主的厚礼。守卫刚掀开帘子查看,里面忽然就蹿出了一批城防军,跳下杀了守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了朝西门……”

    “城主放心,城主府内御袁军已围杀过去。他必将失败,葬身在此。”袁排享道。

    “城南御袁军及城北御袁军的支援信及信物,是否已快马送出去?”

    “禀城主,已快马加鞭,相信御袁军,将以最快速度赶来。”

    “禀报城主,”一名御袁军飞奔进来,“一大批城防军又攻打朝东门……”

    “什么?……”袁极双唇定格在了空中,迟迟没闭拢。

    “指东打西……”袁育和面色异常凝重。

    “禀报城主,城防军已攻上朝东门石台,正火速攻向寝殿……”又一名御袁军喘着粗气,单膝跪地,禀告道。

    “城主,大部分的御袁军,去支援了朝西门,只怕难以守住寝殿……城主先行从朝南门撤离,去御袁军南营,再调全城之军,诛杀袁家宝这叛贼。”袁排享建议道。

    “你认为袁家宝不会想到——在去往南营路上,设下埋伏吗?恐怕我们还未赶到南营,就死在半路上了……”

    殿门外,嘈杂的兵器相击声,惨叫声,传了进来。

    “城主,在这里已是死路。出城虽险,却还有一线生机。”袁育和跟着建议道。

    “你们谁也走不了,”一个清朗却淡然的声音响起。众人摇头看去,他拉出了殿门,缓步走出了寝殿,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刚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一走出去,霎时间,殿外整个战场都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好似浑然不觉,恬然地勾起嘴角,朗声道:“城主有令:全体御袁军放下兵刃。投降。”正主面前传假令,这倒是古往今来第一次。

    御袁军面面相觑,踌躇难决。城防军趁机,疯狂拥上。袁排享急抽出了腰间佩刀,冲出殿门要砍了这妖言惑众之人,高声喊道:“他传的是假令,别受了他的蛊惑。全体御袁军听令:且战且退,护卫城主。”

    那人不急不缓,走下台阶,完全视周遭兵戈声于无物。御袁军、城防军见他神情松散,漫步于两军厮杀的战场中,皆不敢对他下手。他开口徐徐唱起:

    啊啊~哈…咦…啊啊~哈…咦呜呜呜…呀

    呼啊西亚亘古的月辉,赐予吾战士不竭的力量

    啊啊~哈…咦…啊啊~哈…咦呜呜呜…呀

    呼啊西亚亘古的月辉,引领着勇猛战死的勇士,去往她宏伟的宫殿

    啊啊~哈…咦…啊啊~哈…咦呜呜呜…呀

    呼啊西亚亘古的月辉,已将胜利之水,洒向了吾吾战无不胜

    歌声如同鼓乐,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连接起每一名城防军。城防军随着歌声,吟唱起来,歌声浑厚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奔涌,压得御袁军胸闷喘气,难以招架,惊骇的节节败退。直到寝宫中部,才勉强稳住脚步。毕竟,再往后退,城主就要没有躺的地方了。

    单俯权轻拍唱歌之人的肩膀,笑道:“魏合,有勇有谋,真是英雄少年……”

    “谢指挥使夸奖!”

    “你做得很好。回去吧……”

    “我不走。我还没瞧见,城主是怎么死的。”“接下来,会非常危险。”“那有什么好怕的?入了虎穴,还怕虎吗?”

    “哈哈……如此就随我再进一次殿,我们一同再去看下,这城主的傲骨……”

    魏合抬起下巴,月光照着他乌黑的眼睛,问道:“不知刚才,可有指挥使当年几分风范?”

    “胜过我当年……太多……”

    “要说我长得比指挥使好,我是信的。要说我胜过指挥使,那我不信。”

    “呵呵,你要是回到二十年前,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袁家宝笑着说道,他抬脚跨进了寝殿,躺床上之人对着一个年老的毛人,交待了几句,将一个黑色的盒子交到了他枯树般的手掌上。老人点头,跟着一名中年毛人,从侧边窗户,跳了出去。

    这老人他认识,是农政史袁育和。那躺在床上之人,他也见过,是尊贵无比的城主——袁极。他并未去阻拦袁育和。于他来说,毛城越乱就越好,让他们狗咬狗去吧。他来这的目的只有一个——擒住袁极。

    单俯权上前,行了一礼,道:“城主不走,是为了能拖住我们,好给袁育和逃跑的机会吗?”

    “叛贼,”袁排享满脸怒容,“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跟城主说话?”

    “太相才是未来的城主,而不是躺在床上,这个快要死去的毛人。”单俯权道。

    “你家中有谁?城主,必将诛你九族……”

    “我孑然一身。父母双亡,无兄弟姐妹,也无子嗣。九族是诛不全了。”

    “袁家宝他人呢?让他自己过来。凭你这卑贱皮人,还不配与吾说话。”袁极猛然挺直上身。

    “太相,正在朝西门,很快就会到……”

    “什么皮人毛人的,有区别吗?”农桑感到用草木灰掩盖在心底多年的怒火,再一次燃了起来。

    袁极蔑视地打量了农桑两眼,“你是谁?竟敢说出如此胆大妄为的话?”

    “我是谁?几十年来,我也快忘了我是谁了……你不认识我,袁家宝必还记得我。但是,也不可能认出我来了。距今二百一十年前,史氏、乔氏、艾氏、袁氏四族争锋,互相抗衡,旗鼓相当。后来无意间,袁氏在领地的一处采石山内,发现了一处极为怪秘的地下溶洞。致使数百年间,四族互相制衡的局面,彻底崩盘……”他已打算把袁氏百年来,极力隐藏的秘密,公之于众。或者说这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