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烈日灼心
两周军训,说来短暂却也漫长的煎熬,正在一分一秒地进行。据李向阳所说,现在的云梦比往年这时更要热上几分。军训虽是全国大学生的基本必修课,也是大学第一课,但对于把统一化的训练标准用于不同气候的地区这件事,每个人的怨气大概都不会小。
在第一天地狱般的军姿训练后,无论我们回去后怎么拿肥皂搓洗身子,经汗水浸泡过的皮肤都似乎始终弥漫着一股发酵后的酸臭味,只要一闲下来,这股味道几乎瞬间就会侵袭我们的鼻腔。它无孔不入,它难以逃离,因为它就是我们自身。这时我们才明白,那名为“军训”的记忆已经以气味的形式深深扎根在我们心中。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之后的几天里,我们只需要半天站一组军姿即可。但这点最起码的安慰大概并不是教官们的仁慈,而是要为其他项目内容的训练腾出时间。在这样的天气,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太阳底下,就足矣令人头晕眼花,体力不支。因此踢正步也好,齐步走也罢,都注定不可能轻松。
也就是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我慢慢发现,这个姜岚的体质要比我好上许多,明明高中时他也几乎不参与班级内诸如篮球、足球一类的体育运动,运动能力却比同样的我更强,当然,不管怎样都比不上朱铭和李向阳就是了。朱铭虽然始终都对军训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但在正式的训练中他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如果不是我认识他的话,光看他训练时的表现,我肯定会以为他是最热爱军训的那几个人之一。之所以这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一码事归一码事”。
同样一丝不苟的还有李向阳,从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了这一点。李向阳的个子虽高,但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锻炼的痕迹,最多可能平时会跑跑步、打打球,但他却始终坚持着。练习踢正步时,所有人的腿都发酸发麻,忍不住趁教官不注意略微降低一些高度以争得短暂的喘息时,他却不肯放松丝毫,尽管双腿都已经开始颤抖,他还是高高地抬着。
与朱铭不同的是,李向阳对军训的热情并不仅体现在上述训练中的表现上。向教官喊报告时,他的声音是最标准的——就像张教官第一天所要求的那样,声音要从胸腔发出。而当大家于训练的休息间隙中忍不住吐槽,或至少是流露出那种似乎难以忍受的不耐烦的神情时,他只是盘腿坐在那儿,既不参与别人对教官或军训的讨论,也无法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任何不满。几天后我们才发现了一个规律,李向阳只有在下训后和我们几个单独相处时,才会表露出对军训的埋怨,而且他也只是简单地附和我们,从不会主动提起。
对于李向阳这样有毅力的人,我是很佩服的,而且他的自控能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但也只是佩服,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办法成为那样的人。我不可能在被人呵斥时,依然摆出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自若架势,更没必要像他那样明知一件事是错误或无意义的时,却依然泰然受之,并甘之如饴。即便是像军训这样无法拒绝的不可抗力,我至少也会在心里象征性地有所抵抗。
说到“抵抗”,我立马就想到了谷懿和朱铭,现在每天下训后回去的路上,谷懿都会找到我和朱铭。无论任何时候,谷懿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也许是他所学的哲学专业对我来说过于陌生且神秘的缘故,我总会下意识地把他的性格和哲学关联起来。再想想中学政治课本上那张经典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二人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插图,大概学哲学的人都是如此狂放不羁的吧。这样以偏概全的想法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谁让我在哲学班里只认识谷懿一人呢?
谷懿在和我们聊天(吹牛)的过程中也谈到过几次哲学,由于他讲的非常认真,非常激情,所以我发誓我一开始是尝试认真去理解过的。但什么“主体性”、“大他者”之类的术语就把我弄得云里雾里,不同术语间还经常没有规律地排列组合,一件事情,刚才还叫什么“性倒错主体”,没一会儿又成了“智性享乐主义”,久而久之我也就放弃了理解,或者在他说这些时干脆停止了思考。不同的是,朱铭从一开始就对谷懿所说的“哲学”很感兴趣,在谷懿说这些时,他总是认真地听着。虽然我并不确定同为理科出身的他能听懂多少,但他不知为何对哲学很感兴趣这件事是无疑的。
总之,在这样的几天中,除每个人的皮肤依稀在逐渐变黑外,人们之间也渐渐熟络起来。谷懿和朱铭是我在大学这个新环境中结下的第一个圈子,李向阳一直非常友善地和每个人相处,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就连第一天见面时沉默寡言的袁林修,在这几天中也慢慢变得没那么油盐不进了,有时还主动和李向阳和朱铭搭话,而对我时的态度也亲和了不少。
在第一天来到B101的时候,我曾对未来的舍友以及可能的宿舍关系有过一些想象,是否会遇到蛮不讲理的怪人,是否会遇到不讲卫生、不修边幅的人,又是否会遇到大学四年乃至今后一生的挚友?前两个担忧在这几天的相处过程中已经慢慢散去,但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我依旧没有答案。
时间过得很慢,但终于也是来到了军训的第五天。这天下训后,我和朱铭、谷懿正和往常一样向食堂走去,路上却收到了班群的一条通知:“各位同学请于晚上七点到物电院115教室办理入学相关事宜!@全体成员。”
消息是尹渊发的,如果说在几天前,我对他最多是敬而远之,那么此刻,隔着屏幕我仿佛都能看见他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
事情还要从前天,也就是军训的第三天说起。那天的天气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沮丧,别说万里无云的天空什么时候才能奇迹般地落下雨滴了,就连空气中那点稀薄的水分也无法感知。
“要是能喝口水就好了。”在跑道上踢着正步的我心想,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训练时我们的手机和水杯都远远地放在一旁大树下的阴影处,只有在张教官吹哨宣布休息时,我们才能按顺序一列一列地去补充水分。停在烈日暴晒下的我,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要更加明白与理解沙漠中迷途的旅人,他们对绿洲、水源的渴望。
既然想要喝水是不可能的,那我也只好效仿曹军士兵来一个“望梅止渴”。于是我微侧着脖颈,眼神始终瞥向远处大树下的那片沁人心脾的阴影,以及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一圈圈水壶,里面装着我此刻最渴求的东西。
但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只见穿着一件淡紫色短袖,下身一条休闲的灰色短裤的尹渊不疾不徐地踱步到了那棵大树下,手中还拿着一杯奶茶。
尽管没有任何规定要求班导在军训过程中要陪同新生,但这几天还是有不少班导来田径场观看我们各班训练,隔壁好像是生科班的班导甚至还雪中送炭地为疲惫的同学们送来了两大箱柠檬水。因此对于尹渊的到来,我并不感到奇怪。
但似乎是因为他的到来,我望梅止渴的方法突然不再奏效了。在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身清凉穿着的尹渊正悠闲地站在那片树荫下,边喝着手中的奶茶,边像是饶有趣味地看着训练中的我们——准确的说,是穿着一身厚重臃肿的军训服,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的我们。
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但这笑容对我来说却无比刺眼。我轻易就看出了此时我与他处境间的落差:在军训场上,我们是受训的新生,是被军训纪律管束的对象,而已经大三的尹渊却理所当然地在这约束之外,在所有新生都在烈日的烘烤下刻苦训练、不能喝水的时候,他却可以轻松地站在那片巴掌大小的树荫中,享受手中的那杯奶茶。看尹渊那样子,似乎只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的确,尹渊是班导,是大三的学长,不是军训的对象,愿意从开着空调的教室或宿舍中走到田径场,来看我们一眼,都已经是额外的付出。至于奶茶也好,树荫也罢,那只不过是人家的自由,难不成尹渊还应该走到太阳底下和我们一起军训、同甘共苦不成?
我不是不懂这些简单的道理,但正因眼前的这个画面是如此的合理,我那没来由的负面情绪才更加地强烈。
此时头顶的烈日炙烤着的不再只是我的肉体,更是我那因尹渊出现而不再平静,甚至有些扭曲的内心。我不断地在心里重复告诉自己:尹渊不用军训,人家干的事情又没碍着别人,那不过是人家的自由。
但直到尹渊看了一会儿后离去为止,我的心都没能平静下来。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不讲道理且恶劣,居然仅仅是因为别人不用跟我们一起受苦就心生怨恨!比起有这样的想法,更让我痛苦的是,我竟无法从我的心中把这些念头驱赶出去。尹渊那道悠闲、轻松、置身事外的身影不断在我心中浮现,次数多了,我竟产生了一种想要呕吐的冲突。
在那之后,这两天尹渊就没再出现过,但现在,我那好不容易消散的不适感却因为这则消息而重新苏醒、袭来了。
“入学的事情在之前线上的时候和报名的第一天不就已经解决了吗?”
朱铭自然也看见了这条消息,不过无论是他还是谷懿,都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我的异常。
“谷懿,你们班导有发类似通知吗?”
“没有呀铭哥。”谷懿摇了摇头,回答过后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也许是你们班导打算给你们一个惊喜也说不定呢?”
谷懿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难道办理入学手续还要单单以班为单位进行?还是说这次尹渊通知转发的早,哲学班的班导只是还没发通知?不然该怎么解释这一切?思索的过程中,脑海中频频浮现出那天尹渊的神情,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我心中升起。
这时,朱铭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绪:“算了,到时候去看看就知道了。”
“铭哥,小岚,你们这个班导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旁的谷懿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不要在意谷懿对我的称呼,事实上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喊我了,我也不止一次无奈地和他表示不要对我用这么女性化的称呼。此刻我也并没有纠结这个称呼问题,因为对于谷懿问出的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尹学长吗?我只知道他学习成绩很好,拿过很多奖学金和比赛奖项。其余的接触不多,看不出来。”
朱铭没思考多久就给出了他的回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不太喜欢评价别人。”
“小岚,你觉得呢?”
谷懿似乎没能从朱铭这得到令他满意的回答,于是看向了我。
“那个,我跟铭哥的想法差不多。”
我打算像往常一样随便说点什么糊弄一下,把这个问题过去,可就在说完这句话后,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上蹿下跳,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噢,这样啊。”也许是没能从我们这儿吃到瓜的缘故,谷懿的神情略微有些失落。
“额…其实我觉得尹学长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嗯?”
两声疑问声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响起。谷懿好奇地看着我,看样子是没想到我会说这句“多此一举”的话。
朱铭疑惑的则完全是另外一个点。
“高高在上?姜岚你为啥这样说?”
“嗯…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一种感觉吧。”
“可能学习成绩好的人多少都有些心高气傲吧。这也是难免的吧。”
朱铭摸了摸下巴,接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们间发生过什么呢。”
“没有没有,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可能就像铭哥你说的一样是一种很正常的感觉吧,毕竟尹学长那么优秀,给人这种感觉也很正常吧。”
和尹渊之间发生过什么吗?朱铭的这句话,让我不知为何总想起报到那天尹渊对我说的话。
【你这样的习惯,怎么能把学习搞好?】
【立华书院还真是什么人都招呢。】
尹渊的话一点也没有说错,包括后来站在树荫下喝奶茶,也完全找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倒是我,却对此耿耿于怀,甚至说出“尹渊高高在上”这种话来。
想到这,我已经为刚才的多余行为感到后悔,神情也不自觉地有些暗淡。不过,还没等我的情绪开始低落,谷懿就开口破坏掉了这一过程。
“小岚你会有这样的想法,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这个叫尹渊的班导,也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亮丽。”
我和朱铭都没想到谷懿会突然这么说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为什么?难道你之前认识他吗?”朱铭紧跟着问到,这种似乎只有他是一无所知地蒙在鼓里的感觉可不好受。
我同样不解地看向谷懿,也觉得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虽然谷懿平时总喜欢吹牛胡说,但他那时候的语气、神情却与刚才完全不同。
可语出惊人的谷懿说完那句话后却又和我们打起了哑谜。
“这不重要吧。这个叫尹渊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你们今晚就会知道呢。”
谷懿笑了一下,随即又说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在我看来,真正优秀的人,可不是满脑子社达理念的做题家。”
“做题家”这个词儿我是知道的,好像一般是用来形容学习成绩好的人,但“sheda”是哪两个汉字我都不甚清楚,哪能明白谷懿究竟在说些什么。
看我们好像不太明白,谷懿又很耐心地补充了一句。
“哎呀,总之你们别被人家的外表迷惑,别因为人家是班导、成绩好,就对人家言听计从就行。”
闻言我和朱铭面面相觑,我俩在交换眼神的过程中共同意识到谷懿肯定知道些什么。
可就当我和朱铭打算追问时,谷懿却死活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你们该知道迟早会知道的”这样的话。眼看我们的“谷半仙”嘴里再不愿道出半点天机来,我们也只好作罢。反正就像谷懿说的那样,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
吃过晚饭后,夜幕很快便降临了。眼瞅七点就要到了,我们宿舍四人就打算一块儿去物电院。
走在路上,朱铭想着白天谷懿说的话,终于是忍不住拍了拍一旁平日里的“万事通”李向阳。
“向阳,你知道班导找我们干嘛吗?真的是办入学手续吗?”
“应该是吧。抱歉啊铭哥,这回儿我也不知道。”李向阳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刚开学几天就把学校的各个校区甚至各专业教学楼摸得一清二楚的李向阳对此居然都不知道吗?待会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在我心中更加复杂了。
当我们走到物电院115门口时,教室中已经有不少人了。几张长桌在教室中间围成U字型,几个看样子似乎是学长、学姐的人坐在桌子旁,而几个我们班的同学则排成队伍,这样子和入学报名的那天还真有几分像。
很快,我们看到了一旁站着的尹渊,几乎同时尹渊也看到了我们。
“尹学长,请问我们该怎么操作呢?”李向阳很快走上前去,客气地向尹渊问到。
“向阳你们跟在其他同学后面排队就行,至于要做什么,待会学长学姐们会指导你们的。”尹渊那张娃娃脸上又露出了标志性的随和微笑,看样子李向阳和他之间还挺熟的。
李向阳点头答谢之后,我们就按照尹渊所说排起队来,没一会儿便排到了我们。
“学长,您好,我叫李向阳。”排在第一位的李向阳主动向面前一位头发很长的学长打了个招呼。
那位学长笑了一下,看着李向阳说道:“噢,向阳呀。是这样的,你们刚刚入学嘛,学习生活中肯定有许多不清楚,需要老师、导员帮助的地方。所以我们书院为我们每个新生办理了一张电话卡,同时我们还会把院长、辅导员以及班导的电话号连同这张卡一起提供给你们,这样你们之后有什么问题需要找书院时就方便了。”
说着他就从手边把一张表摆在李向阳面前,我在一旁能看见那张表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其他同学的姓名、年龄、籍贯、身份证号等信息。
“你们填下个人信息就可以办卡了。”
“好的,谢谢学长。”说罢李向阳便拿起了一旁桌上的中性笔俯身填写起来。
这时,排在我前面的朱铭突然回过头来,小声说:“姜岚,我刚才看了一下,发现教室里面好像都是我们班的同学。”
我听到这话,赶紧环顾了一圈,发现教室中果然人数不过二三十人,而且大多都是我有印象、甚至能叫上名字来的熟悉面孔。
“啊?书院难道只给我们物理班发电话卡?”
“我也不知道。”
一旁听到我们谈话内容的袁林修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但当他看了眼李向阳,发现李向阳依旧在神情不变地默默填表后,也就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很快,李向阳就填完了相关信息,将表递给了学长。学长大概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好,现在你去找那位学姐交下钱就可以了。”说着他就伸手指了指桌子的另一头。我们的目光顺着看去,只见一位学姐正坐在那儿,桌子上还放着两张收款二维码,分别是微信和支付宝的。
什么情况?交钱?不是书院为我们新生办的卡吗?如果不是清楚地看见了摆在那边的收款码,我一定会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听错了。可就当我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时,李向阳竟然一点也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便到另一边交钱去了。
“下一位同学。”那名学长说着就看向了朱铭。
“学长,我手机里已经有两张电话卡了,我不能用之前的电话卡联系辅导员和班导吗?”
面对朱铭的质问,那名学长似乎早有准备。
“同学,是这样的,这张电话卡是书院给咱们新生的福利。这张卡只需要一次性交99元,就可以享受三个月的套餐,每个月都有300分钟的省内通话时间和50G的省内流量,而且这张卡……”
可还未等他说完,朱铭就打断了他。
“学长,我刚才说过了,我已经有两张电话卡了,所以我并没有办卡的需求。很难理解吗?”
朱铭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这个已被他惊得瞠目结舌的学长,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掷地有声。
不仅是那学长没想到有新生敢这么对他说话,即便是对朱铭已有一定了解的我,也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不是,你们北方人说话都喜欢这么直来直去的吗?
“咳咳,既然这样,这件事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回去吧。希望你不要后悔就行。”那名学长不敢与朱铭对视,低下头轻咳了一声,摆摆手就要请朱铭出去。
朱铭闻言也不多说,转身就向教室外走去。可经过我时,他却用手在我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他的眼神仿佛在对我说些什么,又仿佛,是在对我期待着什么……
朱铭的这个动作弄得我十分紧张,我该做些什么吗?眼下我也明白了,这所谓的“福利”说白了不过是向学生卖卡,至于这究竟是书院的意思,还是辅导员彭悦的意思,亦或是此刻正在教室中的尹渊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其实,刚才朱铭所说的,也是我的心里话。但刚才学长最后对朱铭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希望你不要后悔】如果不办卡的话,难道会被报复?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各种可能的情况:
如果让学生办卡这件事是立华书院决定的,那作为学生的我怎么能违背学校的要求呢?而如果这张卡是辅导员或者班导让我们办的,我们一旦拒绝,今后的日子里会不会被穿小鞋?说不定明天军训时,尹渊就会突然找我的麻烦也不一定……
可还不等我多想,那位学长就把表递到了我面前,温和地说道:“同学,填下个人信息就好。”
“学…学长,是这样的,我也已经有两张电话卡了。所以……”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光不敢与眼前的学长对视。
可也许正是读出了我语气中的踌躇,又或许是瞅准了我是个性格软弱的人,学长一改温和的做派,用一种严厉的口气说道:
“我刚才说的话你应该也听见了吧!这张电话卡不是一张普通的电话卡,而是立华书院给你们21级新生的见面礼。你的父母难道没教过你要感恩吗?”
这招对我相当有效,尽管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我非常害怕这种教育的口吻,与内容无关,仅仅是这种语气,就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这种不安似乎已经刻入了我的DNA,往往只要别人一开口,我就会迅速服软答应对方的要求。
可就当我这次也打算这么做时,耳旁却突然响起了谷懿的声音。
【别对人家言听计从就行。】
同时,我又想起了朱铭走出教室前向我投来的那个期待的眼神。那双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一团旺盛的火焰,明亮而炙热。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曾在哪见过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不同于朱铭的炽热,而是像星辰大海般遥远、深邃。可相同的是,那时的我,也从那双眼睛中感受到了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那是一份无比澄澈的信任,其中没有任何的怀疑与担忧,可我这样的废物,又怎么配得上这样无暇的信任?
尽管如此,那对眼睛的主人依旧这样认真地看着我,他似乎是在告诉我:【我信任你,就像信我自己那样。】这时我终于想起来,这分明是在那个奇怪的梦里,另一个姜岚坐在病床上看向我的眼神。
一瞬间,我似乎想通了许多。
“姜岚,所以你也希望我能够代替你好好活下去吗?”
“姜岚,所以你是希望我能够作为你重新活一次吗?”
“姜岚,如果是你在这里,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们说不的,对吧?”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
面前的学长看着刚才还犹犹豫豫似要低头服软的我,此刻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正要开口催促时,一旁却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小泽,怎么回事?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原来是发现这边半天没有动静的尹渊过来询问情况了。而那位被称为“小泽”的学长眼见尹渊来了,也是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告起状来。
“渊哥,这个同学太不懂事了,跟他好说歹说也不听啊。”
“噢?”
尹渊闻言扭头向我看来,正要说些什么时,却好像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
“我记得你,你是报名那天那个交《资本论》的新生吧。”
“啥?渊哥?报名交《资本论》?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打算去地底下找马克思报名吗?”一旁的小泽闻言放声大笑起来。
“诶,不能这么说,万一人家对马列主义有着很深的研究与见解呢?搞不好以后云梦市市长都要给他当呢。”尹渊故意作出一副要教育小泽的姿态,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在挖苦我。
“尹学长,是这位学长拦着非要我办卡,我已经说——”
“办卡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做的,怎么,你想搞特殊吗?”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尹渊冷冷地打断了。
“小泽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我最后再说一遍——”
“我说了,我不办。”
我居然打断了尹渊说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立华书院物理系神一般的尹渊,居然被一个刚入学的新生顶撞了。不仅小泽傻眼了,一旁围观了全过程的袁林修连带着不少同学也傻眼了,另一边交完钱刚好看到这一幕的李向阳见状,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和尹渊。
当然,此时的我并未注意到周围人的变化,因为尹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没人能从他那冰冷的眼神中读出他的想法,预感到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但是……whocare?我突然一个转身朝教室外走去。
身后的小泽见状似乎要说些什么,但见尹渊没有开口,就又憋了回去。于是,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我就这样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
当我迈出教室的大门时,我惊讶的发现朱铭竟就在走廊的不远处等我,想必刚才教室内所发生的一切他也都听见了。他看到我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过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但这一次的力度比之前要大。
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在路灯的照射下,我和朱铭的影子被拉长、摇曳。大学城的街区此时早已入夜,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街道两侧的树木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偶尔几片被吹下的落叶,似乎是秋在倔强地证明。
朱铭突然开口:“今天你这么不给尹渊面子,之后他可能会报复你。”
“没事,铭哥。”我摇了摇头,示意朱铭不用替我担心。
但实际上,刚才和尹渊对峙的紧张感(或者应该说是激素的作用),此时还未褪去,我的心中又何尝没有波澜?只不过——
“也许明天一觉醒来,我会为今晚的冲动感到后悔,甚至又会回到从前那个懦弱的自己。但至少在今晚,我作为你堂堂正正地活过了。”
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