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贯
繁体版

第四章 相互试探

    一夜休憩之后,但起等一众斥候早于其他人起身,带上口粮就开始探路。

    而卫尉丞桥秉,昨夜做了一个梦。

    梦中桥秉空悬于湍湍大河之上,心中惊异。

    四肢不能动弹,唯有身下惊涛翻起的气浪,拍击着心中泛起的恐慌。

    远处一片黄沙,在烈日之下似流金铄石,仅看一眼便有灼目之感。

    伫立良久,四肢终有松弛的感觉,桥秉欲活动身躯,脚下激流骤然间由急至缓,再而作丝缕银泊,最终化为滴露,露出脊背河床,牛头枯骨。

    脚下从庞博河流变为没有一丝水汽,仅在一息之间。

    桥秉从震惊之中抽神回身,一晃之下,原本腾空的身躯如今坐在一匹瘦马之上,一步一跬地前行。

    行数步,天色渐暗,一阵沙风袭面,令桥秉和马都睁不开眼睛,只听前路有马嘶啼鸣,刀兵仓啷,苍天惊诧,雷声震神。

    沙风散去,腥风袭来,前方漫天骑兵持刀狂奔而来,还有弓箭划空如雨而下。

    此等惊恐场面,桥秉却不知为何不肯调转马头逃跑,似有不退的底气。

    狂风而至的骑兵以枭首之势挥刀劈来,此击若中,身首异处,刀锋之气,如三九之寒。

    三九虽寒,四九更甚,生死之间,似有何物钝滞了刀锋,凝固了时间。

    一声惊动,雷电刺出,瞬间将挥刀骑兵和胯下战马分离。

    桥秉身后仿佛是刚才退去的大河,化作滔天洪水,卷土重来,干戈掠影,铁蹄裂地。

    且看前方被长铩穿透的骑兵,仿佛一只炙羊,而后被甩下刃尖,被万马踩踏。

    铁骑踏去,这般残破的“炙羊”,遍地皆是。

    这般洪流之中,不知是何许人,联手拉住桥秉臂膀,将他从原本的驽马上拽出,骑到了一匹健马上,而后桥秉驾马与众骑一道,驶出黄沙。

    尽头之处,雾里变幻,回头望去,已无一人,前路一处宫殿,气势恢宏。

    桥秉下马而行,莫名心中悲虑,且手足又有些僵硬起来。

    听闻咴咴而呼,桥秉回首,却见马儿化如其鬃随风消散。

    桥秉踏入宫殿,此等恢宏复杂之地,却如入无人之境,如自家庭院般熟悉,虽腿脚不利,亦能闲庭信步。

    不觉之中,走入宫殿正中心,一间台室。室中灯火通明,中心为祭台,台下三牲,台上有数牌位,一柄剑。

    于此之上,则是一座盾牌大小的神像,金光熠熠,头戴冠冕,出从华盖,各一异兽侍奉左右,神态不清。

    桥秉正欲上前细看,忽然屋内光华大作,让人睁不开眼,旋即灯熄火消,陷入黑暗。

    正当桥秉惊疑之时,立马又感到天旋地转,台室塌陷,四墙崩裂,外面的光芒迸射,听闻惊涛之声。

    定睛一看,又回到了湍湍大河之上,四肢不能动弹,不过这一次脚下出现了一条金光,仿若桥梁,但却终止在了他跟前。

    “连…承……连…承……”

    似是听到了呼喊之声,桥秉感觉手脚不再僵硬,可以活动,但这金光之桥只到跟前,不能再前进,于是只得转身。

    见那身后金光尽头,有数人影,模糊不清,传出阵阵呼喊……

    ……

    “连承兄,醒一醒,起来赶路了。”

    在一阵摇晃中,桥秉睁开浑浊的双目,从异梦中醒了过来,看见了一旁坐着的使君张骞和摇醒自己的匈奴向导甘父。

    没想到,竟然做了这样的梦,如此惊心动魄,而又波云诡谲,仿佛是在预示什么,但却无从记起。

    桥秉坐起身来,立刻感到脖颈处一阵僵痛,许是昨晚做了梦又受了风寒,桥秉一脸呲牙咧嘴的模样被张骞两人看在眼里。

    “连承兄,你这是失枕了?莫不是昨夜风寒侵入,”

    桥秉脖颈以上动弹不得,只能连声应道:“对,对。”

    “连承兄,失枕的话应当用针治,能接受吗?”

    桥秉慌忙应道:“不,不。”

    张骞哑然失笑:“那就敷草膏吧。”

    “甘父,快去辎车上拿药膏来,再去取点水来。”

    甘父闻言,立刻就往停放马匹辎车的地方去了。

    张骞将一边放着的一碗粥递给了桥秉:“昨夜煮的粥,连承兄快喝了吧,一会喝完给你敷好草膏,咱们就接着上路。”

    桥秉没有推辞,见着那粟米粥,一点不客气地全部吃光。

    这粥虽是放了一夜,但这戈壁之地夜晚酷冷,只要在煮皿上盖了盖,也没有沙砾进入,这粥的风味与昨晚的几乎一致,唯一的不同就是放凉了而已。

    “连承兄慢些喝,别呛着了,”张骞在一旁看着桥秉不顾吃相的模样,有些担忧地劝道。

    “本来昨天还想请教连承兄一些事情,结果连承兄出恭回来之后倒头便睡,只好等到今天了。”

    桥秉闻言,有些尴尬,想转头道个不是,希望使君不要见怪,结果忘了自己落了枕,疼得他猝不及防,哀嚯连天。

    张骞见状也哭笑不得,忙让桥秉把头摆在正位,别随意转动。

    这时候,甘父回来了,但他怀抱着有四五个麻布包,还勉强提拎着一个羊皮水袋。

    麻布包上写着汉字小篆,有止泻,驱虫,风寒等等。

    “你把这些都拿过来干什么?只拿除风寒的就行了嘛。”张骞责备道。

    “使君,仆不识字,这些草膏我分不清,哪一个是除风寒的啊?”甘父有些无辜道。

    唉,张骞叹了口气,看来哪天还得教甘父学会汉字,免得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

    他走过去挑出除风寒膏的布包,再接过甘父手中的水袋,吩咐甘父把剩余的草膏放回原处,再补充道:“把卫尉驾马上拖行的辎车换到另一匹马上,我要向卫尉讨教事宜,一会与他并驾齐驱,”

    说罢他又转头过去询问桥秉:“连承兄意下如何?”

    桥秉这次学聪明,没有转头,同意了张骞的同行请求。

    甘父走后,张骞打开布包,再掀开一层纱布,里面是一团黝黑,气味有些刺激的物体。

    “连承兄,敷药之前得先刺激一下穴位,你可忍住了。”

    而张骞说着便用手寻着脖颈的两处穴位。

    大概……是在这里?

    张骞一按,桥秉仿佛脖颈处受到千钧重击,疼得大叫出来。

    “譩譆!”

    正当桥秉嚎叫的时候,这边开始准备草膏。

    张骞先是用手挖了一团放在手心,有些干硬,而后打开水袋,给手心的药膏淋上一缕,然后开始把药膏揉搓成团。

    随着药膏湿润,刺激性气味也逸散开来,桥秉一闻就想起了前世自己出差时经常用的某牌子膏药。

    揉搓完毕后,张骞双手一合,把药丸拍成饼状,然后将手中的膏药拍在桥秉脖颈僵痛处,贴上一张麻布防止膏药蹭到衣物上。

    这膏药一贴上,桥秉顿时觉得脖颈处有些发热,前世的经验告诉他,发热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说明是有用的。

    没想到在西汉,这简陋的膏药竟然如此有效,桥秉不由得佩服古人的智慧。

    “连承兄,那咱们就起程吧,小弟我正想向你请教些事。”

    “子文兄不必客气,桥某知无不言。”

    两人起身,去往停马处,这次上马依然是让张骞帮扶了一把,谁叫桥秉落了枕呢。

    上马之后,张骞没有直接问桥秉排兵布阵的方式,反而是先问起了他的过往。

    “听闻连承兄以前是梁孝王的门客,还亲身经历过七国之乱,这履历可够硬啊。”

    “子文兄说反了,是先经历了七国之乱,后成为梁王殿下的门客。”

    “哦?”张骞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么说来,是连承兄在梁国立过功,才被梁王看中的吗?”

    张骞驾着马,一边颠簸一边回想,然后豁然开朗,有些激动地问道:

    “连承兄是不是参与过当年梁王和太尉周亚夫攻打吴楚联军的战斗啊,我听闻当时周太尉岿然不动,奇袭吴军粮道,而后瓦解了吴军的攻势,最后大败吴楚联军!”

    桥秉有些惊讶,这些事情自己这副身体的原主都记不太清了,况且无论是当年拜为其门客的梁孝王还是太尉周亚夫,都已经过世了。

    张骞倒是记得很清楚,而且貌似之前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

    “连承兄可是领兵攻打吴楚联军的将领吗?可曾见过周太尉的英姿!?”

    桥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子文兄说笑了,我怎么可能见过周太尉呢?而且那时我也才十五岁,又怎么能够领兵打仗?况且,对战吴楚联军也与我无关,我只是当年受人嘱托,将胶东,胶西,淄川三国联军进攻齐国临淄城的情报传递回都城罢了。”

    “原来如此。”张骞听罢,脸上也没有多么失望,“连承兄也是胆识超人,那既是这样,想必连承兄带回的情报起到了关键作用吧。”

    桥秉听后,赧然一笑,羞愧地说道:“本来是给到梁王殿下这个情报,殿下也向前线的张羽将军发令去支援齐国,结果却是栾布将军心照不宣,往齐地的边界行军,使得三国联军退回各自的地盘,解了这临淄之围,我的情报,最后也没派上用场。”

    “就算没派上用场,连承兄也是为国事而奔走,只可惜现在没酒,若是饮酒我定当敬君一觞。”

    桥秉也想谢过张骞的勉励,但奈何转不了头,只能作罢。

    行路至此,日头渐起,这气温也慢慢变得燥热起来。

    “连承兄,作为梁王的座上宾,必然是在群英荟萃之中,比如那韩安国,张羽将军,连承兄可曾见过?”

    韩安国确实见过,后面据说梁王那边还发生了一些事,有一次貌似还挺严重,都是由这位韩大夫处理的,梁王刘武的确极信任这位大臣。

    当时桥秉带回的情报时,韩安国就在睢阳大营,并在之后的庆功宴会上赞赏了他,但当时桥秉年纪太小,所以二人也没有太多交集。

    至于另一位张羽将军,貌似一直在梁国边境任职,未曾见过。

    桥秉将这些如实告知,张骞听后,仍不放弃,终于表露了真正的意图:

    “那连承兄,私下里可曾学过用兵之法?”

    原来使君这是在试探我啊,想知道一些军事相关的东西。

    怪不得一提到周太尉和韩安国就如此激动,看来他自己也很向往横刀立马,建功立业。

    只不过桥秉前后两世,在军事方面都算是一窍不通。

    本来作为宫中卫尉丞或许还需要培训这方面的知识,但是就在上任后匆匆十日,便被新皇叫去护送使君,根本没来得及了解什么兵法。

    可能就稍微知道点三十六计之类的,可是这些东西他自己都记不清楚整不明白,能说得出口吗,怕是要闹笑话。

    桥秉略作思索,然后对使君说道:“桥某对兵法的理解只停留在兵书之上,纸上谈兵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张骞一边点头一边思考,表示赞同。

    “所以桥某未带过兵,就不在子文兄面前夸夸其谈了,”

    张骞表示理解,但“夸夸其谈”这个词语好像没听说过,张骞将之理解为随便谈论。

    “不过,桥某略懂一些狩猎之法,还能辨识方向。”

    “哦?”

    张骞一听,又开始好奇桥秉所说的辨识之法。

    此时,日头以至高处,不比昨日高温难耐,但从昨夜至今日清晨一直穿着厚实衣物未曾脱去,令桥秉和张骞感到有些闷热。

    队伍中的众人皆是如此。

    桥秉于是提议道,先休整片刻,让队伍脱去厚衣,再接着上路。

    张骞同意。

    停下队伍后,张骞吩咐甘父收走众人的厚衣放回辎车,并把桥秉和自己的衣物交给他。

    甘父走后,桥秉提议两人下马。

    张骞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子文兄不是好奇那辨识方向之法吗?我可以教你一个。”

    桥秉下马后没急着讲怎么辨认,而是在四下找寻着什么。

    终于,桥秉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教具”——一条枯干的树枝。

    然后搣下这根树枝的枝杈,把这根枝杈指向前方,问道:

    “子文兄,这个方向是咱们行进的方向吧。”

    张骞不明白桥秉在做什么,但他十分配合。

    “方向基本无误,可连承兄这是作何?”

    桥秉再将树枝搣下一指长,说道:

    “子文兄知道日晷吗?”

    “日晷?好像未央宫大前殿门前就有一个吧,可那是计时用的,如何能辨认方向呢?”

    桥秉先将第一根枝杈保持方向放置在地上,然后将一指长的枯枝直立插在沙砾地上,距离刚才的枝杈大概一步距离。

    一指长的枯枝在阳光下,拉扯出一个较短的阴影,桥秉在阴影的端头用指头在沙地上戳了个洞,相当于做了个记号。

    到此为止,张骞依然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然后桥秉起身,将剩下的树枝折成两段,拿在手中。

    “想要辨别方向还需些时间,此地暂时无风,不担心地上的记号被吹拂,”

    张骞听闻,若有所思。

    “子文兄,刚才谈论了我这么久,不知子文兄的经历几何啊?为何会响应陛下的号召做使者前往西域?”

    你试探我,那我也试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