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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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饺子

    周末兼课以后,苏盈的心才安定了不少,生活也变得更加充实。一个月以后,她拿到了2000块的讲课费,同时又通过戴菲菲介绍,接到了一家出口欧美市场的儿童木制玩具公司的翻译活,虽然她不是英语科班出身,好歹也是过了大学英语六级的人,借助牛津英汉词典,一切不在话下。

    元旦上来,8号工资到手,苏盈立马还掉了章会计的1万元借款,章会计执意不要利息,苏盈就买了个飞利浦的吹风机送给章会计,章会计笑着收下,连声说:小苏真是个有心的姑娘!

    想不到,1月中旬,单位还发了3000块年终奖,本来是6000块,但赵明和苏盈才来了半年,相应的也就发一半。春节前又发了2000块过节费,苏盈买了一堆吃的穿的,欢欢喜喜回老家过年,还分别给外公外婆奶奶和弟弟发了500块红包,村里人哦呦哦呦地口舌相传着,说到底要读书啊,苏盈现在出息了,毕业一年多就在南州买了房,过个年还能发这么多钱……

    春节假期上来,已是2月底。早春的气息,不动声色地在这个城市的缝隙里暗暗生长,弥漫。开工以后,苏盈就觉得时间又过得飞快,梅花已落,玉兰含苞,海棠、杏花、桃李渐次开放,倏忽间,走在路上,樱花瓣如雪飘零,转眼便到了四月。

    这是一个星期四的傍晚,天色晦暗,斜风细雨,苏盈如往常般乘着308路公交车下班。到站下车后,她撑伞慢慢往回走。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不料扭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朝这边快步走来,在大概50米左右时放缓了脚步,随之从口袋里掏出汽车钥匙,停在了路旁的汽车前。

    苏盈心口一紧,全然不顾又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隔着渺渺雨丝,轻轻地叫了声“阮主任”。

    显然,阮立君也很意外,想要打开的车门停了下来,他问了句:“你现在住在这附近?”,不等苏盈回答,他随之又补了一句:“我在前边凯利大酒店开会,刚散会。”

    “我就住在对面小区……要不要上去看看?”苏盈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出这句话,虽然她觉得并不妥当,也料想他会委婉拒绝。

    阮立君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即故作爽朗地说:“行,去看看,参观参观你的新居!“

    苏盈内心一阵欢喜,走过去欲要将手中的伞撑向他,他赶紧开了车门说:“我车里有伞,我拿一下。你带路吧。”

    于是,苏盈前面走,阮立君跟在后头,似乎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两个人安静地穿过红绿灯,沿着小区围墙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进了小区,阮立君也始终远远地跟着,并没有追上苏盈的脚步。

    到了楼梯口,苏盈停下来等他,有些抱歉地说:“楼层有点高,在五楼。”

    “好。”他没多说什么,低头跟着上了楼梯。

    开门后,苏盈赶紧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未曾拆封的家居拖鞋递给他,他接过来,顺手关上了门。这一声,仿佛把外面的一切都关上了,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苏盈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说:“随便坐,我去泡杯茶。”

    “好。——挺好的,这房子。”阮立君四处打量了一番,然后走到书房门口,有些惊讶地说:“你的藏书够多的呀。”

    苏盈默然一笑,也不解释大部分是当初同学们毕业纷飞时懒得拿走她便挑了些好的带了回来。见阮立君站在书橱前饶有兴味地阅览书目,她便说道:“我昨晚手工包的饺子冷藏着,不介意的话,我下一锅尝尝?“

    “好。“

    苏盈赶紧溜进厨房,心一直是慌乱的,言行却始终强装镇定,她打开冰箱,忘了拿什么,又关上。又打开保鲜层,取出上周熬制好的猪油,刚关上门,又打开取出香葱。一会又打开拿了包榨菜。然后洗了洗锅,接满半锅水,点燃煤气灶煮起来。一会儿又拿起烧水壶烧开水。最后还是忘了给阮立君泡杯茶。

    水即将沸腾时,苏盈从冷藏柜里取出饺子,一人十二个,共下锅了二十四个。添了三道水后,饺子都浮了起来,苏盈拿出最好的两个青花瓷汤碗,切了榨菜丁和葱花,倒上调味料,舀进一勺猪油,将烧水壶刚烧开的水各冲了半碗,取了漏勺将饺子舀进碗里。

    苏盈包的鲜肉饺子很饱满,十二个盛进碗里,显得很是扎实。她又赶紧取出平底锅煎了两个荷包蛋,淋上鲜酱油。她将饺子和荷包蛋都端上客厅餐桌,把桌上插着两支纯白色香水百合花的瓶子挪到桌角,然后走到书房门口喊阮立君吃饭。

    此时阮立君坐在写字台前看书,他应了一声,慢悠悠走出来。他看到餐桌上的饺子,淡然一笑,问:“你包的?“

    “嗯,从小就学会了包饺子和馄饨,现在经常自己包来吃,最方便了……“

    “看上去很不错。我是感觉好久没吃过饺子了。“

    苏盈本想说不好意思让你吃这么简陋的一餐,但始终梗在喉咙说不出来。她感觉说什么都像是多余的。两个人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着,苏盈也不敢抬头看他,淡黄色灯光洒在桌子上,也将他们从黯淡的边缘聚拢在一起,让人生出一股地老天荒的错觉。

    “我下个月就要调离金融办了。”想不到,阮立君打破了沉默。

    苏盈心里一惊,这实在让她意外,她根本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体制内人员,升迁或者调动乃是常事,她以为他一直会在那里,她能时常看到他。

    “调去哪里啊?“苏盈幽幽地问。

    “银监局。它直属银监会,跟保监局证监局一样,独立的一个系统,以后我不在市政府里办公了。“

    “那在哪里啊?“

    “就在人民银行南州中心支行那里,同一幢楼。——也不远。”

    苏盈没吭声,他说的不远只是个物理空间,事实上,只要他离开了金融办,就完全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联合会将彻底与他脱离,苏盈也就再也没有因由见到他。苏盈似乎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来她房子里看看,也许算是他对她所作的一种告别吧,毕竟共事一场。

    默默吃完饺子,阮立君说:“味道不错。”

    “蛋也吃一个吧。——一人一个。”

    “好。其实已经吃饱了。”阮立君夹起荷包蛋放进汤碗。

    吃完饭,苏盈起身收拾碗筷,这下轮到阮立君不知所措了。

    “再坐一会吧,时间好像还早……”

    “好。”

    阮立君又踱进了书房,重新坐回书桌前翻书。苏盈没心思洗碗收拾厨房,就把碗筷一股脑儿放进了水槽,洗了抹布去客厅把餐桌擦了一擦,想起来还没给他泡茶,又折回厨房拿茶杯。她也没茶叶,只有平时给自己备的几样花茶和陈皮。她挑了一朵金丝皇菊,加了几颗枸杞子和陈皮,冲上开水,端到他面前,略带羞涩地说:“我平时也不喝绿茶,没有茶叶……”

    “没事。”

    苏盈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她很想就这么静静地陪他一会。古人有“红袖添香”的典故,此情此景,在苏盈看来,正应了那句诗词的来处: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

    苏盈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从书橱下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块毛毡和一叠宣纸,一瓶墨汁,放到阮立君面前,憋红着脸说:“听说阮主任擅长书法,能不能帮我写一幅,我到时装裱起来挂书房。”

    阮立君有些错愕,随即笑了笑说:“我也不过小时候从我父亲那里学过一些,谈不上擅长。“

    苏盈以为阮立君在推脱,不好进一步坚持,尴尬地站在一旁。阮立君倒站起身来,慢慢摊开毛毡,作势要写字。

    “写什么内容呢?你说我写吧。”

    “就李叔同的《送别》吧……我去拿书,我一时背不出来。”

    “不用,我记得。——这词太伤感了吧,挂在书房不太合适呀。“

    “没事,我喜欢。“

    苏盈赶紧从笔架上取来毛笔,又从柜子里拿出瓷碟帮着倒墨。

    笔是已经开过的笔,前几天苏盈刚用过。阮立君走出书房,去厨房蘸了点清水润了下笔,回来取了一张大三尺宣纸,开始走起笔来。他时疾时缓,除了流淌于笔端的墨迹,还有两人之间氤氲而起的情愫。婚姻用一种法律、道德与责任捆缚了一对男女,但是,人心却不是一只鸟,它是一阵风,甚至不是风,是一种超然之物,没有人能真正控制它,也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它。在情感的世界,它就是它,半点不由人。

    不一会,他就写到了“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苏盈试探性地问:“能不能最后一句让我写……”

    他怔了一下,笑笑,将笔递给她。苏盈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努力克制平息内心的紧张以及献丑的忐忑,将“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这句一气呵成。

    “你也学过书法吧,笔法还挺老练。”

    “难以模仿你的。这一幅看起来,有了拼接的痕迹……”

    “作个纪念吧。”阮立君看似随口一说,苏盈却觉得,她的小心思,他心知肚明。

    “谢谢。”苏盈轻轻说了一声。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阮立君后退了几步。

    “嗯。那——有空再来。”

    “好。”

    苏盈跟着阮立君到门口,倒也很知趣地止步于此,没有送出去。

    “走了……”阮立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盈。

    “好。”

    苏盈不想说再见,她害怕跟他再也不见。看他消失在昏暗的楼道,苏盈才轻轻关上门。无论如何,他在这个房子里留下了足迹和气息,他穿过的拖鞋,吃过的碗筷,喝过的水杯,写过的墨迹,永远烙印在了这里。所谓“睹物思人”,不是古人才有的浪漫,只要心上有人,这些自欺欺人的把戏,谁都会无师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