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影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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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同行者

    万殊背着瓦尔格娜,在镇外的小路上飞驰。

    修道院,灯光,商业街,城墙,岩涧镇……一切都在他们身后飞速远离。

    “我爸爸很相信你。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相信另一个人。”

    她紧紧抓住万殊的衣领,把脑袋埋在他的脖子后面,娇小的身子上传来微微的颤抖。她的体温比普通人要来得更高,这是火毒在体内长期郁结的后果。

    瓦尔格娜的反应看起来像是在害怕,但万殊知道她此时一定睁大了眼睛看着道路两旁的景色。

    最后兰道夫和摩玛婆婆还是答应了万殊的要求。摩玛婆婆或许并没有多么相信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但她对于瓦尔格娜身上的诅咒的确是束手无策;如果不答应万殊的要求,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最后死于火毒的折磨,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最糟的后果。

    银峰山脉地处贝兰提亚的西北部,是将贝兰提亚和临近的弗洛斯卡尼亚隔开的天然屏障,而从岩涧镇出发向东北方前进,不久就能看到银峰山脉中的第三高峰,宁谧山脊。

    这里自然资源较不丰富,人迹罕至,或许这也正是这片山脊因此得名的原因之一。在来到岩涧镇之前,万殊就已经想好了要到这里来解决诅咒的问题。

    女孩能主动开口确实令万殊感到有点惊讶,他本以为至少也得等到他们停下休息之后。

    “也许吧,”万殊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路况,一边不咸不淡地答道。“可能是因为我们脾气相投?”

    听见万殊的回答,女孩在他的背上克制地动了动身子,或许是因为一直忍耐着颠簸带来的不适的缘故。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吞吞吐吐地说,“不,我看你们不像……不像朋友。”

    “小孩子特有的敏锐感觉。”万殊想。

    如果有人说小孩什么都不懂,那么瓦尔格娜或许能给这个人好好上一课。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说不上来……”

    她忍不住又动了动小腿,牛皮做的靴子不小心踩在万殊的大腿上,留下一处小小的印子。

    “啊,对不起!——我想可能是第六感,是叫这个词吗?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说女生身上会觉醒出一种叫做第六感的神意,虽然因为没有那么稀缺,所以不能真的叫做神意啦……但是通过第六感,女生能够预知到很多很微妙的东西,这种本事是男孩子们怎么样也学不会的。”

    完全只是哄小孩的话。神意,所有净界武士梦寐以求的神之赐福,得到它的人能够拥有远超其他净界武士的力量。我也曾想过要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以为它能够解决我身上的麻烦。

    “人小鬼大,”万殊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笑意。“你妈妈怎么会和你说第六感的事情?”

    瓦尔格娜趁着说话的功夫重新又调整了一下坐姿。她的动作很小心,万殊猜想她应该不想让自己注意到,以免让他觉得麻烦。但在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上面那人哪怕是有一个再小的动作,在下面那人的感知中也是一清二楚。

    抱歉啦,我已经很久没有背过别人了,要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只能请你稍微忍耐一下。

    万殊在奇形怪状的岩石和浓密的灌木丛中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的落脚点,他的速度快得惊人。

    “因为那次爸爸和妈妈吵得很厉害。当时我吓坏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只能站在旁边一直哭。”

    瓦尔格娜歪了歪脑袋,脸颊靠在万殊的肩膀上。

    “后来,妈妈和我说,武士团里有一项很危险的任务,武士团长点了爸爸的名字,想让他和他们一起前往不惠土。妈妈劝爸爸别去,因为她觉得那里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是爸爸觉得团长以往一直待他很好,在这种时候他不能放着别人不管,哪怕是硬着头皮也要过去。他们因为这件事情大吵了一架。”

    万殊沉默了下来,只顾着继续前进。

    白天的乌云已经散去,今夜月光明亮。本应是一个晴天,但为什么却会有雨水打在他的肩膀?

    “妈妈实在拗不过爸爸,最后决定和他一起参加这次行动,她说她会照顾好爸爸,把他给安全地带回来。爸爸回来了,他说妈妈中途有事,需要去其他地方一趟,之后回来找我们会合。我每天都在等妈妈回来。我等了好久,可直到我们从家里搬走的那一天,妈妈也没有回来。”

    在这一刻,瓦尔格娜终于忍耐不住,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控制不住的呜咽。

    万殊听见这压抑的哭声,却不能做些什么,只能抬头看向星罗棋布的天空。

    对孩子来说,这种事情无比残忍。

    孽祟,人们生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可避免地要和这种以人类血肉灵魂为食的恶念化身交手、战斗,直到一方彻底消灭另一方为止,不然这种事情只会继续下去,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瓦尔格娜。”万殊说。

    他最后还是决定向她透露一点自己的过去。人总会有想要向别人倾诉的时候,即使是万殊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我完全理解你,因为我曾经碰到过一样的事情。我小时候居住的小镇因为孽祟的袭击而消失,全镇上下只逃出我一个人。我现在甚至已经记不住我父母的样貌。据医生们说,或许是因为在逃出来的过程中受到撞击,我在那个夜晚之前的记忆几乎都不见了。”

    他用一只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面转了两圈,用国际通用的手势示意自己的脑袋出过问题。

    关于那个夜晚,我还记得些什么?万殊自问。脑海中的记忆只剩下不连贯的片段,龟裂的大地,燃烧的建筑,碎裂的墙壁,直冲天际的黑烟,颤抖的手,流泪的脸,痛苦之下扭曲的肢体,人形的苍白影子,还有它脸上残酷的微笑。我还没找到它,但我就要死了。

    “我之所以……”他说到这里,忽然又一顿。把这种话说给一个孩子听倒真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万殊之所以选择成为净界武士,就是为了向这群摧毁了自己家乡的怪物们复仇。

    为了缓解尴尬,他迅速向身后瞥了一眼,瓦尔格娜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这下小小的卡壳。从这个位置往回望去,几乎看不见岩涧镇的灯火。

    已经离得很远了,再往前走一点就好。没错,离他们越远越好……

    “那你会哭吗?”

    瓦尔格娜的一只手离开了万殊的后背,带着点孩子的天真问道。

    他稍微放慢了点速度,等她再次搂紧自己的脖子之后才重新开始加速。

    “我偶尔会想他们,但坦白地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想的到底是谁。过去的事情都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剩下的只有模糊的感觉。”万殊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这里已经没有可供人类行走的道路,只有碎石,贫瘠的地面,还有造型奇特的枯树。或许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了,他们现在非常接近宁谧山脊。得尽量去那些家伙找不到的地方。

    “更多的时候,我需要想办法解决自己身上的麻烦。我侥幸留下一条性命,但那只孽祟的诅咒一直留在我的身上,直到今天。”

    似乎是因为越走越远,感到有点害怕的缘故,瓦尔格娜在万殊的背上贴得更紧了一点。

    “但值得庆幸的是,我碰上了新的家人。”说到这里,万殊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爷爷收养了我。他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处,帮我想办法解决身上的诅咒,让我能够有机会加入净界武士学院,还教给我和孽祟作战的方法。如果没有爷爷,可能我们今天也没有机会在这里见面。”

    “那,你的爷爷现在还好吗?”瓦尔格娜问。

    在短暂的沉默后,万殊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已经去世了,寿终正寝。”

    他可以明显感觉到瓦尔格娜的身子僵住了。

    “对不起……”她伏在他的肩上小声道歉。

    “没事,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万殊摇摇头,表情平静。“也正是因为爷爷收养了我,让我得以度过那段最无助的时间,所以我看到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时候,我也会想要为你们做点什么。这就是我答应你父亲的原因。”

    孩子们本就应该天真无邪,这正是他们过着幸福生活的证明。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并不能让所有的孩子都保持住这份天真。

    万殊的话似乎触动了瓦尔格娜身上的某个开关。她再度开口,声音听上去实在可怜,还带着几分委屈:“可我听其他人说,并不是所有的魔罗都能够留下诅咒。为什么偏偏是我?”

    当然,小姑娘,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问这种问题。

    在万殊回答之前,瓦尔格娜又抛出日夜折磨着她的第二个问题,几乎又要哭出声来:“为什么偏偏是妈妈,我不明白……”

    可能你现在还不明白,但等你长大一些,你就不会再问这种问题了;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万殊沉默不语,看着别人走上自己曾走过的路总是令人百感交集。

    但他还是开口回答了小女孩的第一个问题:“当然不是,拥有诅咒能力的孽祟通常都是相对而言比较高位的存在。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拥有这方面力量的孽祟都要等到五阶之后才能有意识地使用诅咒。”

    在一路的飞驰中,万殊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他轻轻拍拍瓦尔格娜的靴子,示意她从自己身上下来。

    “当然,其中会有一些天赋异禀的,在自身位阶更低的时候就会使用这种能力,这种通常都是先天力量较弱的种类,不太擅长正面战斗,只能在背地里做些小动作。”

    这里是宁谧山脊前的一处无名山峰,万殊两人的立足之地是一块可供五六人站立的狭小平台,它从山峰的高处向外凸起,或许是某块大型岩石暴露在外的部分。

    从平台边缘向下望去,身下的山谷和树林看上去如传说中的渊宫般深沉可怖。瓦尔格娜擦干了眼泪,已经从万殊的身上爬了下来,正在打量着四周的风景。

    她没有再追问万殊之前的问题,或许瓦尔格娜其实并不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只是想要把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

    但你这傻姑娘怎么看到什么都好奇?

    万殊眼疾手快,把站在平台边缘探头探脑的瓦尔格娜拎了回来。

    “别站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话说回来,之前兰道夫给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带在身上了吗?”万殊问。

    “带了,”瓦尔格娜点点头,拿出一副眼罩,“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戴上它,然后站在原地别动。在我没和你说可以摘下眼罩之前,千万不要再动它——哪怕是一点儿也不要。”

    瓦尔格娜点点头,小脸上挂着些许疑惑之色:“这样就好了吗?”

    “这样就好,”万殊拿起她手中的眼罩,把松紧带固定到她的脑后,对她笑笑,“一会儿你可能会听见一些声音,或者别的什么,那是在驱散诅咒的过程中对你的五感造成的幻觉,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你只需要站在这里等我把它解决掉就好。”

    瓦尔格娜看起来有点害怕,低着头,却只敢把眼罩盖在额头上。她的手在轻轻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是我把眼罩戴好之后就马上开始吗?”

    万殊蹲下身子,看向她的眼睛,发现瓦尔格娜的眼中泛着泪花。是不是我吓着这孩子了?

    他想了想,说:“别害怕,瓦尔格娜,你是安全的。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可以在驱散诅咒的同时随便和我说一些你感兴趣的话题,我会一直和你聊天,直到最后结束为止。”

    瓦尔格娜抬起眼帘,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向你保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到你。”万殊迎向瓦尔格娜怯生生的视线,斩钉截铁地承诺道。“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如果我发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们。你可以放心闭上眼睛,就当是在山上睡了一觉。”

    星光照在他们的身上。瓦尔格娜往后缩了缩身子,靠在岩壁上,慢慢把眼罩向下拉去。

    在黑暗吞没视野之前,她最后确认了一遍:“你会保护我吗?”

    “当然。但是你得记住,不要偷看。”

    瓦尔格娜的脸上带着小小的微笑,终于放下眼罩。

    万殊在她面前做了一个弹脑瓜崩的假动作,发现女孩的身体纹丝未动,这才确认这只眼罩应该没有质量问题。于是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轮到你出场了。万殊想着。十分之一。

    下一秒,形似扭曲人体般的、无人能够解读其意义的漆黑文字凭空出现。

    它们排列成锁链的形状,又由一条条锁链形成跃动的火焰,如活物般在万殊的手臂上流动。

    ——死之诗。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囚徒在品尝着牢笼的滋味。

    这是他的武器,他的梦魇;他仅有的生路,他唯一的罪孽;他日夜面对的生活,他无法逃避的命运;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和诅咒,他的一切痛苦与力量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