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十六年间，虽然因为有死之诗的治疗，万殊的身体能够在不断承受致命伤之后恢复如初，但是这样数量惊人的致命伤终于对他的大念造成了损伤，以至于被他握持手中的朝圣者也逐步开裂、破碎、崩解。

    时至今日，他手中所持的早已不是一把完整的摧刃，而是一把由数千枚碎片组成的集合体。

    万殊还能够凭借自身的意志将其强行凝聚成长刀的外形，但他也不得不承受这种做法所带来的反噬。到了现在，每次使用临具术的时候，破碎的朝圣者都会在万殊的脑海中发出恐怖的啸叫，这是本应死去却仍在苟延残喘的摧刃在渴求着被毁灭。

    根据万殊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他知道自己现在至多只能再用出两次临具术，因此他必须在这次数完全用光之前死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于自身的控制力正随着死之诗的侵蚀而日渐下降。

    万殊在强行动用摧刃时需要分心控制朝圣者，那么他对于体内的死之诗的压制力就会松动。按照斩杀尸碑悍树时的身体状态来看，一旦动用的次数超过这个限度，死之诗的侵蚀力度加大，而自身压制力无法将其控制的话，他极有可能当场堕落为孽祟。

    头脑中的晕眩感更加强烈了。万殊倚在床沿上，仰起脖子，贪婪地吸入冰冷湿润的空气，感觉脑袋里那股滚烫的灼烧感似乎减弱了一点。耳中传来某种声音，它不像来自修道院里，而是来自其他某种更近的地方。正菜开始了。

    强烈到几乎与真实无异的幻象遮蔽了他的一切感官，源源不断的破坏欲望正从万殊的心底喷涌而出。

    他的耳边响起一阵嘈杂而诡谲的声音：那是成百上千个已死之人在大声哭泣、尖叫、咒骂，几乎像是一支来自地狱的合唱团。这首曲目的主题就是催促他尽快出门，夺取修道院内其余一切生灵的性命。

    “伪善者，伪善者！”

    那是面容狰狞，脖颈折断的女人在诅咒。

    “杀了他，杀了他！”

    那是双目通红，肠穿肚烂的男人在嚎叫。

    死者们像是不会感到痛楚般将嘴巴张到最大，直至嘴角撕裂、淌出鲜血，又与他们呕出的毒液一起滴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保留着他们死亡时的样子，每个人都显得面容狰狞，每双眼睛中都充斥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疯狂的欲望，每一声叫喊都如同利刃一般深深扎进万殊的脑海。

    万殊认识他们中所有人的脸，虽然他情愿忘记；他并不知道这些人在见到自己之前经历过什么，但他曾亲眼看过死亡将他们带走时的样子。

    一名肤色惨白的丰腴女人站在人群中，用那双悲伤的眼睛注视着万殊。她几乎不着寸缕，浑身上下遍布青黑色的血管，脸上的表情近乎怜悯：“可怜的孩子！你本来拥有成为顶尖强者的潜力，却受到那些庸人的善恶观的束缚，反倒白白浪费了你的天赋和才华！天啊，如果我是你的话，哪怕是杀死十万人、百万人也好，我也一定要站到所有人的头顶！”

    一位四肢细瘦的秃顶老人颤颤巍巍地从这群死者中走出来。如果忽略掉那张只剩下一半的脸，他的声音听上去几乎和其他的同辈一般慈祥而可信：“不要对抗你内心的冲动，万殊，这只会让你感到精疲力竭。为什么不试着去接受呢？放弃无谓的善意吧，拥抱真正的自我。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意识到你现在错得有多么离谱，而你面前的世界会是多么开阔！”

    一个发色枯黄的精壮男子盘腿坐在地上。在正对上万殊的视线时，他嗤笑一声，从自己的脖子上拔下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将它扔给万殊：“我实在不敢相信，狮子居然甘愿和绵羊使用同一种语言！怎么，你还真要听到最后不成？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全都该死，他们的声音让我感到恶心……去吧！拿上这把刀，把他们杀个干净！”

    三人说完，还有三人。

    九人说完，还有九人。

    万殊被包围在这群人的中心，看见三个人在呐喊，五个人在哭叫，二十个人在以头抢地，四百个人在放声哀号。

    在距离他们更远的地方，五十个人发出毫无意义的嗥叫，两百个人威胁要扼住万殊的咽喉，两百个人诅咒的唾沫飞溅在彼此身上；七十五个人向另外七十五个人俯首，他们复仇的喘息里散出毒气，还有五十个人正在分食另外五十个人，食人者与被食者都缓缓沉入野兽的黑暗……

    万殊看不尽这副地狱绘卷，但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一切全部只是幻象。

    他更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对它们做出的任何回应都只会造成新的恶果，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因为此时行动和语言都已失去它们原本的意义。

    也因为他的身体和神智正与每一个人相连，万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每一种痛苦与欢愉，每一份灼热和饥渴，领受每一次杀人者激烈的快感和被杀者痛苦的死亡。

    在它们面前，不论是几乎烧尽每一寸神经的灼热痉挛，亦或者是用座钟指针割开自己喉咙时的痛楚，都远远无法与这种将灵魂碎裂成成百上千瓣，又令每一瓣都经历一份截然不同的死法相比。

    窒息死，坠落死。

    绝食死，脱水死。

    压迫死撞击死心梗死失温死过热死中毒死冷冻死沉沼死切割死碾压死掩埋死溃烂死瘟疫死落石死溺水死自缢死雷击死烧伤死脑损伤死失血过多死脏器缺失死群兽分尸死烈火焚身死——

    一百种，一千种！但只有这些吗？要是它们无法令我服从，你又能如何动摇我的心念？

    在幻象中，万殊忽然低笑出声：“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他将这具满载着深刻疲惫的躯壳重重向后一靠，视线死死盯住头顶上方的虚无之处，确信某种被他人称作命运的东西正在那里欣赏自己的挣扎和咆哮。

    万殊的脸庞因为无法遏制的怒火而变得一片通红，一直红到双眸的最深处。

    在最后时刻，他仰天怒吼：“所以，我不害怕你的这些把戏！”

    幻象中的天地骤然碎裂。一道亮得刺眼的雷霆命中了万殊，他的意识沉入一片灼热的苍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