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二十五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

    南方过小年的日子。

    贵县那达里木黑乡拉里莫西多集镇上。

    刚进入晨时，火红的太阳就在天上高高挂起。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都快过年了，天气还象十月小阳春一样。整天张着一张娃娃脸，嘻笑颜开。

    历书说好的今年是冷冬，结果，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暖冬。

    更有甚者是，从农历九月底开始，连续三个月里，除下了两三场小雨及掰着指头可以数得一清二楚的阴天外，太阳每天总准时从东边升起，绕大家一圈，再从西边落下去。

    往年冻得手脚冰凉和红肿的霜冻，也亦步亦趋，不知到哪儿去了。

    暖冬，对需买木炭的客户、尤其是大户人家而言，无疑是在锦上添花。

    而对我父亲等众多靠烧炭谋生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大伙从忙完“双抢”（抢插晚稻、抢收早稻）后上山，风餐露宿几个月，吃尽了苦头，才将木炭烧好。哪知临到年关时，天公作美，每天艳阳高照。

    往年的这个时候，山上人头攒动，木炭落地不沾灰。经常是还在窑里，就被经销商抢购一空。而今年，马上要过年了，依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不得已，大家只好转变观念和思维，变被动为主动，推着一车木炭，到山下的集镇上来叫卖。

    “卖炭！卖炭！卖炭啰！”

    “卖炭！卖炭！卖上好的马里峰无烟无尘木炭！”

    “卖牛家山正宗白炭，五个铜板一斤！”

    ……

    那达里木黑乡治所在地拉里莫西多，只有一条长蛇似的街道。集镇，就在这条街道上。街道上，全是清一色的两层青瓦土砖房。

    临街一面的墙自地面至二米二左右高处，土砖全部被取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木门框。上下设有卡槽，中间装上一块块竖直的木板。白天取下，就是店铺。晚上装上，就又成了民房。

    集镇的西头，平时是乡民卖各种乱七八糟杂货的地方。今天，却清一色全是卖木炭的。人站在那里，头伸得象长颈鹿似的，直朝两边来回张望。

    见有人来，一个个马上象打了鸡血似的，立即精神抖擞起来，春风满面地大声吆喝，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

    “哎哟，石老板，您这个大忙人，哪阵风把您吹到这里来了？”乡里负责收取市容环境卫生管理费用的齐发和看到我父亲站在自家产的木炭旁，满面春风地马上跑过来，“您来之前，怎么不通知小弟一声，好让小弟为您接风洗尘！”

    “哟！齐大官人来了，失迎了，失迎了！”父亲连忙迎上去，双手抱拳，躬身长揖，“请恕屑小眼拙，未能及时相迎，敬请大官人多多恕罪、海涵！”

    “岂敢！岂敢！”齐发和连忙伸手将父亲拉起，放下拱手，哈哈连天地说，“石老板能光临薄地，篷筚生辉！”

    “哪里！哪里！多谢齐大官人抬爱了！”父亲伸出右手指引，请他往前走，“今年暖冬，我们烧的木炭一两都卖不出去。都过小年了，兄弟们的工资钱都还没有下落。哎！”

    父亲长叹一声，苦笑着接着说，“我是被逼无奈，才下山来卖炭。希望有熟识我的朋友看在我这张年轻的老脸上，给我一分簿面！”

    “原来如此！”齐发和追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们今年的生意，十分不好，果真如此吗？”

    “是的！”父亲指着面前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木炭摊担说，“大官人年年在这里，有见到今年这种场景吗？”

    父亲的话刚说出口，马上意识到有点失态了。顿了顿，想换个话题，可一出口，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但凡还有一点点办法，谁在在这个时候出来卖木炭？”

    话刚落音，两个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周边的空气也象凝固了似的，静得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石大老板一向视兄弟们为手足，侠肝义胆。只要能做的，从不图名利和回报，在下十分钦佩！”过了好一会儿，齐发和猛地咬了咬牙，率先打破僵局，“石老板，我决定从今天开始，直至元宵节结束，您窑厂里的木炭在我这里出售，我不收任何管理费。”

    “您知道在下能力有限，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不待父亲开口，他接着往下说，“但此事，您得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父亲不同意，想伸手从口袋中掏出银元来交管理费。他见状，立即一把拦下，“您应该知道我的性格和脾气，不要谦让了。弄得不好，我们都很被动。至于为什么，您走过的路比我吃过的盐多，懂的！”

    “等您明年发大财了，欢迎您双倍的缴！”随即俯到我父亲耳边，悄悄说，然后开玩笑似的，重重地在我父亲屁股上拍两巴掌，笑呵呵地一路小跑着走了。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各位乡亲，快来看，快来瞧，木炭搞活动了，十个铜板两斤！先到先得，卖完为止！”突然，人群象中了魔似的，潮水般地朝最西头涌去。

    父亲定睛一看，原来是五洋山的左姓老板见自己的木炭一直无人问津，十分着急，便灵机一动，搞起促销活动来了。

    “来！来！来！大家快过来看一看，瞧一瞧，我的木炭也便宜卖了，便宜卖了，十个铜板三斤！且质量三包，保你满意！”四华山的陆老板见状，和身边的伙计们低声谪嘀咕了起来。尔后，站在借来的高凳子上，双手合成喇叭状，从左喊到右，又从右喊到左。

    “朋友们呀看过来，看过来！我家的木炭正在亏本大甩卖！正在亏本大甩卖！”“林霸天”忍不住了，直接站到两个伙计的肩膀上，边唱边打节拍，水桶一样圆的身躯怪模怪样地不停地扭动着，“我的木炭十个铜板四斤，见钱就卖！见钱就卖啰！”

    “各位客官，我们李家的木炭，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是经官府认定并颁发了证书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精选上等材料利用祖传秘方秘制作而成，不仅易燃耐烧，没有任何异味，还盛产负氧离子，延年益寿……现卖十个铜板四斤半，绝对的物超所值。经济、实惠、高端、大气、绿色、有机、环保……”老李家的二公子坐不住了，开始长篇大论般的促销起来。

    ……

    现场的人象被磁铁吸住了似的，顺着那几个的叫卖声，一会象潮水一般涌向左家，一会涌向陆家，一会涌向林家，一会涌向李家……

    “石老板，木炭价已经跌到半个铜板一斤了，我们该如何办是好？”父亲手下的伙计们刚开始见他们如此内卷时，也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但被父亲拦住了。

    “先都给我别动，稳住！静观其变，再做决定！”随着竞争日益加剧，进入白热化的状态后，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反复安抚众人的情绪，不要轻举妄动。

    周围的人们见状，议论纷纷驻足观望，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辛苦你们几个一趟，拿着这些银子，将他们今天拉来的木炭全部买下，运走！”父亲思索了良久，掏出身上的银子，交给几个伙计，轻声叮嘱一番。

    此时，即使我没有穿越到现场。按经济学原理，投入的生产资料的价值，要远高于产品的出售价格。换成大家不云里雾里的话，是木炭的卖价，已远远低于成本价。这样一来，自然是越卖得多，就越亏得多。

    这个道理，在场的所有人都懂。但如今最大的瓶颈是，叫卖的几方经过几轮激烈的过招后，个个都像雄鸡似的，都斗红了双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父亲不想不愿也不忍心看到同行如此不惜一切代价的内斗，但无论是去好言相劝也好，去拉架也好，还是去制止也好，都会适得其反。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