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七]

    武汉在20世纪遭遇过三次大洪水，其中只有一次洪水涌入市区甚至淹没了时玖中。再加上温惠的民国校服与老人身上的盘扣长衫，越发验证了言正礼的猜测——

    他与丹璃回到过去之后所遭遇的，是1931年的江淮大水。那是20世纪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场自然灾害，受灾人口2850万，洪灾范围南至广东，北至关外，“洪水横流，弥溢平原，化为巨浸，死亡流离之惨触目惊心”。汹涌的大水在7月底淹没了整个WH市区，直至9月方才消退。大批民房被水浸塌，处处都是瓦砾废墟，电线中断，厂、店歇业，物价暴涨，天气闷热，瘟疫横行，污水中满是恶臭扑鼻的各种垃圾与人、畜尸体，堪称人间地狱。

    当代中学生里很少有人关注过那场洪水，而言正礼不巧是其中之一——记性太好一直是他的烦恼。

    “是的。”丹璃点了点头，“最近时空裂缝的自然出现概率升高了，而我们学校地下室的那道门就是一条时空裂缝。每天晚上18点45分它会开放，小胖通过它认识了1931年的时玖中女生温惠，然后呢，当1931年的时玖中学被洪水淹没，洪水也就顺理成章地通过时空裂缝涌到了现在的我校地下室里。”

    然后她又望向小胖：

    “至于你救的这个女孩，在我看到她双眼的时候，我就明白她是谁了，我想言殿应该也知道了。”

    言正礼不太想接这个话头，他看过学校官网的校史专栏的记载，眼前这个李温惠，应该就是当时的时玖中学李董事长的独生女。她虽然因病失明，但靠着父亲的关系，失明后也在时玖中随堂学习。直到——

    “1931年，我校李董事长因爱女死于洪水，捐出了所有家产，帮助了许多灾民。”

    如果她没有像历史记载的那样死掉，她的父母是不是就不会捐款？那么这场洪水中千千万万的灾民，是不是就会因此而得不到帮助？

    “之前言殿违规跳进洪水中去救灾民，我没有真的去阻止，是因为这场洪水中死了许多许多人，没名没姓，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他救不救其实都没关系。但这位李小姐不一样。”丹璃神色严肃，“如果她没有在这场洪水中死去，历史就要改写了。”

    她又看向言正礼：“这就是我要匡正的‘错误的奇遇’。”

    “这……”小胖虽然来自异世界，但也隐约觉得丹璃说得有道理，苦恼地皱起了眉。而温惠一脸惊恐地躲在小胖身后，已经听愣了，想了半天就说出来一句：

    “2017年？神父不是说我们1999年就会迎来末日审判了吗？”

    对身处乱世、本该死去的她来说，2017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未来啊。

    然而听到这里，一贯循规蹈矩的言正礼却忍不住再一次提出了质疑：

    “你凭什么判断这就是‘错误的奇遇’呢？‘错误’还是‘正确’有什么亘古不变的规则？为什么小胖这样一个没有健康证的异世界人无证上岗做热干面是‘正确的奇遇’，他想救历史上已经死去的人就是错误的？是不是你认为‘许多人’的生命就比一个失明少女的生命更有价值？那如果‘许多人’里后来有人走上歧途做了坏事，又算谁的责任？如果我救的那对没名没姓的祖孙今后干了什么大事，又算不算是我更动了历史？”

    他仰头望着丹璃，直视着她高高在上的眼睛：

    “你想维护的根本不是什么历史的确定性，而是你的工作业绩吧！”

    [零八]

    丹璃一时无语，小胖和温惠也听呆了，四下里除了水声一片寂静。但很快地，远处传来了梆子和吆喝声：

    “有没有活人！附近还有没有活人啊！！”

    是当地居民自组的救援队！一定是刚才他救的那个老爷爷嘱咐他们来帮忙的！言正礼喜出望外，正要大喊，只见丹璃一挥手，一道淡蓝色的光芒随即笼罩整个教室，在四壁上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光墙，随即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教室之外的一切声音。

    她做了什么？言正礼还没猜明白，就听丹璃平静地说：“隔音魔法。”

    “你还真一点都不否认你就是想保住业绩啊？！”他难得地生气，丹璃反而露出了笑容，从半空中飘了下来，一脸天真地凑近他，柔软的长卷发带着香气：

    “言殿，你可是一开学就没收了我三本漫画、两个手机，还让我写了五次检讨的‘宇宙最强纪律委员’诶，那个害你丢掉了职位的蜥蜴人，还有这个不肯按史实去死的瞎子，都是违反规则的人，而且和你都谈不上认识吧？他们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维护呢？”

    “我为什么要救那个被困在洪水中的老爷爷，我就为什么要救温惠。”言正礼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再也不想让自己为这种事后悔了！！”

    言正礼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总是抱着猫坐在自家窗台上讲着异世界、外星人与超能力的家伙，当他逆着月光朝自己露出笑容时，背后仿佛披覆着银色的羽翼。

    自己曾经相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最后，他也不过是报纸上一块小小的讣告而已。

    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

    那之后，他不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转而寄希望于一切切实可靠的规则，不愿再与谁交心，因为非常害怕再次遭遇他人的死亡。

    可他也明白，目前这种情况下，仅仅“害怕”是无法驱散死亡的，除非……化恐惧为力量，主动出击！！

    所以现在，言正礼迅速抬起胳膊，趁凑近他的丹璃不备，猛地把她推进了水里，然后游向小胖，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什么？什么意思？”小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言正礼也只来得及多喊一句“照我说的做！”——

    他当然知道丹璃会魔法，还能把齿轮当武器使用，并且咬牙切齿地说了两次要把他捆起来下药直到结案消忆，所以刚才的那一推也只是在拖延时间。

    果然，紧接着丹璃就从污水里挣扎着冒出脑袋，大喊了一声“言殿你真的好讨厌啊！”重新飞回空中，声音虽然还是娇滴滴的，但与她一起破水而出的还有……一条由冰构成的巨龙？！她的魔法简直是作弊啊？！

    然而言正礼还来不及细看，就被那条冰龙伸爪抓住，吊在半空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丹璃举起一只手指向窗户——铁栏杆掉进水里，半棵梧桐树飞了起来，之前被刺穿的那个女孩落进水中缓缓飘浮着，而沾着血的树枝尖端现在径直指着温惠，仿佛死神的长矛。

    然而她看不见。她连目睹自己命运的资格都没有。

    还好，小胖总算想明白了言正礼那句话的意思，竭尽所能地挡在温惠身前，朝着丹璃大声喊：

    “冲我来！你要是杀了温惠，我就立即自杀！”

    “说得对！他要是死了你的业绩就完蛋了！！”言正礼连忙补充。

    “原来言殿刚才推我落水就是为了教他威胁我啊……你们可真聪明。”丹璃回头瞟了言正礼一眼，然后也开始攥紧了拳头念念有词：

    “不生气。不违法。不用刑。不杀人。女神在上，做个好人……”

    那个中二兔牙妹实际上到底是什么程度的反社会变态啊？！言正礼只觉得一阵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小胖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声音颤颤的，但很严肃：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是认真的。反正我在老家时本来活得也很没意思——吃药吧药又贵又对身体不好，不吃药吧就不休眠，所有人看我都像看犯罪嫌疑人。如果休眠结束时邻居家里少了什么东西，他们首先就会怀疑我，甚至还有人谣传我连一般的夜晚都不睡觉、干坏事……我也曾经想到过死，想要一了百了，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来到时玖中，发现大家都和我是一样的！还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在这里我是正常人！！你们明白我有多开心吗？我想我不如就在这个世界过一辈子算了！！”说到这里小胖有些激动，停顿了一会儿方才继续：

    “可之后我遇到了她。我只是被当成坏人而已，而她连生活自理都有困难，却毫不气馁，觉得一切都是上天对自己的考验，还鼓励我不要自卑，我也可以回到故乡，直面自己的缺陷，甚至帮助同类……和她相比，我真的是个废物。如果失去了她，我……”

    小胖又是生气，又是害怕。和温惠一起做义工的那个女生被树枝刺穿的尸体还在水中漂浮着，有几只苍蝇正绕着她盘旋。这是他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不敢想象温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然而温惠握着他的手，空茫的双眼中流下了泪水：

    “你没必要……如果真如他们所说，我死后，父母会帮助更多人，那也是我的荣幸。”

    “可凭什么为了那些不认识的人，就一定得牺牲你呢？！”小胖的脸都气红了。

    “可凭什么因为你不希望她死，就要改变那些人本该得救的命运？！”丹璃的冰龙抬起另一只巨爪，径直抓向温惠！

    “等等！！”千钧一发之际言正礼再次开了口，“我冷静下来想了一下。我有一个提案，可以既不必改变历史，又让温惠活下来。”他顿了一下，见所有人都盯着他，于是望向丹璃继续说：

    “你只需要做两件事，一是……”

    “哪一件我都不做，用魔法可是很累的。”丹璃懒洋洋的，却是毫不犹豫的拒绝，“反正温惠不活下来也不会影响我的业绩。”

    “那我去做总行了吧！！把你的齿轮借给我！！”言正礼大声喊。

    “不然我就死给你看！！”小胖扯开衬衣，抓着一片碎玻璃指着自己的脖子，样子十分英勇又有点好笑。

    丹璃抱着胳膊嘟起嘴，想了一会儿：“言殿，作为一个本该在事后被‘消忆’的普通人，你如果为了救我的奇遇当事人牺牲了，也是会影响我业绩的诶。”

    “我不会死在这种事上的。”言正礼认真地说，“今天的单词还没背呢！！”

    “对啊，你有功夫帮他们忙，为什么不回家多刷两套题？”丹璃露出纯真的笑容，又问了一次这个问题。

    为什么？因为我早就失去了像小胖那样舍命去保护朋友的机会，所以我很羡慕他，所以我才希望至少能见证一次这样的奇迹发生啊！！

    然而言正礼咬了咬嘴唇，最后说出口的却是：

    “说话做事要负责到底。我都教唆小胖以死相逼了，他要是真死了，谁帮我洗冤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