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

    真实食物的香味实在是太令人无法抗拒了，和以前每天吃的那些无色无味的能量补给块相比，简直是做梦一样的美味啊！

    2501边吃边哭，老人看他样子可怜，又给他拿来许多吃的。结果就是他一直吃到吐了出来，再加上受伤发烧，使得他疲倦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2501首先发现自己脑门上盖着一块湿布，让他想起从前执行任务时经过贫民窟，曾经看到有女人用这种方式为发烧的孩子降温。

    是那个老人在为我降温吗？一种罕有的微妙感觉涌上了2501的心头。而下一个念头是：他有什么目的？

    可以目前手头的信息太少，2501想了一下还是觉得无法判断情况，当务之急还是恢复身体机能，于是他让辅助芯片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个诊断。现在缺乏外接器材也缺乏足够安全的环境，2501没能对自己的身体进行耗时较长的详细扫描，但简短诊断还是做得了的，诊断结论是并未出现食物中毒特征，吃到吐是因为胃里塞太多了，身体依然在低烧，好在他的急救包还随身带着，外伤、发烧之类小问题都好解决。另外，热兵器要么损毁要么遗失，现在他身上能用的只剩军刀了。

    没中毒就行。2501想着，自己也对自己之前情不自禁冲上去抢食物的行为感到惊讶。然后他坐起身来想找急救包，老人推门进来了，2501的第一反应依然是想拔刀，然而老人只是问：

    “醒了？喝点粥吧。”

    “粥？……真香。”可这次2501决定要有骨气一点，不为食物所动，尽量冷静地问：

    “你为什么要救我？”按照他过去的人生经验，他现在应该被穿了拘束服捆在手术台上开颅才合理。

    “为啥？”老人想了想，直接把一碗粥递到他面前，“你啊，看着怪可怜的，我感觉放着不管的话你会死……”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让2501心头又是一动。与此同时，面前那碗白米粥点着小麻油的清淡香味也令他无法抗拒，所以他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接过了碗。

    和从记事起就每天都在吃的补给块相比，白米粥简直是做梦一样的美味啊！

    补给块是一种无色无味的小方块，营养均衡，饱腹感适中，足以供应2501这样的专业雇佣兵每6小时所需的热量消耗。至于像欢喜坨和白米粥这样真实的食物，别说亲口吃，2501连“美食虚拟体验”都不会买——一方面是，他有那个钱宁可拿去买理财产品；一方面是他怕自己会上瘾，就像现在这样。

    老人自称郑爷爷，向他自我介绍是“天年公寓”的清洁工人，在打扫卫生时意外发现了出现在仓库里的他。郑爷爷自然不免在闲聊时旁敲侧击地问他的身世、来历，2501一律沉默。郑爷爷觉得奇怪，但看他年纪不大，又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能吃，让郑爷爷想起了自己那物质匮乏、成天犯饿的少年时代，感觉很亲切，觉得他应该不是坏人，以后可以慢慢问。

    其实2501不回答的原因一半是因为真的答不上来，另一半是因为心里惦记着别的事情，懒得现编——他无法确认自己现在的坐标。

    他花三个小时掌握了这里落后的电子信息技术，顺手升级了天年公寓的局域网，使用笨重的电脑与龟速的互联网进行了一番搜索，却依然搞不清自己在哪里，而且根本搜不到阿尔法城的存在。

    现在该怎么办？2501抓着自己的军刀刀鞘下意识地摩挲。他很想尽快回到阿尔法城，但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从老人那里得知，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名叫“中国”、“武汉”、“汉口”，但辅助芯片无法搜索到这些地名。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地方？虽然这里的科技水平明显比阿尔法城落后，连清洁机器人都没有，却有供老人集体生活的设施，也就是他所处的这座“天年公寓”——这个概念对他来说有点奇怪，在阿尔法城，富人根本不会衰老，而穷人如果“幸运”地活到了衰老的年龄，只能独自死去、默默腐烂。

    老人见他沉默不语，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还以为他是想起了什么悲惨往事，很快捧出了各种零食以示安慰。

    看到零食，2501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瞬间当机，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大步流星地坐到茶几前，把零食都抓在怀里了。

    急着回去做什么？按真实食物在阿尔法城的价格与自己的收入换算，为了吃白食怠工几天稳赚不亏！！

    “苕伢！地上那盆是咪咪的猫粮啊！”

    2501就这样在天年公寓住了下来，每天帮忙修修电脑调调电视整整手机，他还脱下了破损的热光学迷彩连体服，换上了老人们热心捐赠的普通衣物，以及防晒的鸭舌帽与太阳镜。在管理者和其他老人看来，2501是“郑爷爷的侄孙子，好像是来做志愿者的，特别能吃，经常吃着吃着就哭了，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修电脑技术很好，就是好像有点看不起电脑……”“那么白，是得了白化病，不能晒太阳吧？看着怪可怜的……”

    而在2501看来，天年公寓的老人们的生活，又落后又新奇。在阿尔法城的时候，他接触过的人主要是冰冷死板、冷酷无情的合作伙伴，衣着华贵、优雅却糜烂的任务目标，还有贫民窟里衣不蔽体的孩子和散发着腐烂恶臭的濒死者……

    其中没有任何人像这些老人一样，平时看着像一栋栋移动的危房一样颤巍巍的，凑在同一个房间里打牌时居然会一言不合开始对骂。有时2501都怀疑他们要掏出武器开始火并了，时刻准备着按倒郑爷爷保护他，大家却又相视一笑，继续往下玩。

    起初，2501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相处。可渐渐的，他却又觉得有点羡慕。毕竟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如果不打开互联网接口，也许这一整天就只能和辅助芯片聊上几句了。

    以前和阿尔吉侬在一起的时候，至少还有故事可以听啊……

    2501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拖着大大的垃圾车往院子外面走，他在帮郑爷爷倒垃圾。结果走到半路，垃圾车剐蹭了别人的豪车，宝马上下来几个男人对2501拉拉扯扯。

    按2501以前的风格他应该说动手就动手了，但现在他的思维已经进入了“蹭饭模式”，在脑子里打转的念头非常和平——

    我是不是触犯了当地法律？他们想对我武力报复吗？辅助芯片，给我评估一下他们的战斗力。我如果还手肯定会犯法吧？这里的执法机构能抓住我吗？不管被抓还是逃走，我都会损失很多顿真实食物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脸上已经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两耳光，但他专注想问题，也没太在意，倒是郑爷爷闻声过来了，想要拉开他们的手说“你们怎么欺负小孩子”，结果被猛地一下推到了地上。

    “你们这些垃圾！”2501立即火了，毫不犹豫地挥出了拳。

    三分钟后，那几个男人大呼小叫地倒了一地，如果不是老人们拉住了他，可能现场就打出人命来了。

    当地居委会派人过来调解了一下，两拨人各自离去，等到2501和郑爷爷两人独处时他才毫不客气地开了口：“你为什么要出手？你对自己的身体机能和战斗力没有评估吗？”

    郑爷爷不太适应晚辈这么对自己说话，愣愣地看了他半天，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打开零食箱，给了他一包锅巴。

    2501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拉开了。

    [零四]

    2501现在大部分的心思都在食物上。从热干面到豆腐脑，从麻糖到京果，从鸭脖子到油炸花生……任何人只要在吃东西时被他看到了他都不会放过，老人们觉得孩子能吃才会长，也不计较。有一次他正坐在一桌看球的老人旁边蹭零食，一位大爷喊了一声“进了！！”就激动得脑溢血发作了，旁边的老人们连忙呼救，2501也赶紧放下开心果帮忙抬人。

    医生赶来了，抢救成功了，老人们也恢复了平静，似乎对突然发病这种事习以为常。只有2501愣在那里，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他从死神手中抢回一个人，这本该是多么自豪的一件事！……可是，对方是个老人。是个迟早会死的人。

    这样的抢救有意义吗？如果我也成了老人，我会不会希望别人浪费精力和金钱来抢救我呢？2501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郑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错啊小伙子，听说你刚才帮大忙了！”

    “我想不通……”2501看到郑爷爷，忍不住说，“为什么这里这么富裕，每个人都能随意享用真实、新鲜的食物，人却还是会衰老？”

    郑爷爷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一边擦窗台一边随意答道：“每个人都会老，每个人也都会死，自然规律嘛。”

    “至少在我们那里，不是每个人都会变老。”2501一边咀嚼着美味的樱桃番茄一边说。他之所以连美食虚拟体验都不买，就是为了积少成多一步步攒钱，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一个不会衰老的富人。

    而且，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如果活下去，也许他能和阿尔吉侬重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也觉得自己既不会老，也不会死。”郑爷爷叹了口气，“不过活到现在就觉得，这些也都没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疼，也不怕死，死亡只是无限的未知。”2501认真地看着郑爷爷，老人的面容慈祥温暖，然而也枯朽松弛，像阳光晒在一座年久失修的废墟上，自己用一只手指就能杀死他。

    对2501来说，未来的可能性只有早早死去与富裕地永生两个极端，他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的外貌也会变成郑爷爷那样，却依然活着。

    所以他在顿了顿之后直截了当地说：“但我不想变老，与其衰老，不如去死。”

    郑爷爷听到他这么说，反而笑了，拍拍他的肩：“苕伢啊，我年轻时也这么想，结果一转眼就这把年纪了。去南极时遇到的鲸鱼、登上珠穆朗玛峰时耀眼的雪景、迪拜帆船酒店顶层看到的风光、我的孩子从MIT毕业时做的演讲，都好像还在昨天。如果不慢慢经历这几十年，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呢？——老去并不可怕，人生一片空白才可怕。”

    郑爷爷说着，带2501去看天年公寓的荣誉墙。上面挂满了老人们参加各种活动取得的奖项，也有一些老人没有子女，是完全以公寓为家的，就把自己这辈子拿下的各种科研奖项和荣誉证书都拿了过来。

    但在2501眼里，那些金灿灿的证书和亮晶晶的奖杯，没有任何价值。珠穆朗玛和MIT是什么他也理解不了。想起自己这些天里一直跟着郑爷爷挤在一个小单间里住，每天看他四处清扫擦洗，他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在做这些该由清洁机器人完成的工作？难道在你们这座城市，老迈的人类就只能这样生活吗？”

    郑爷爷不再说话，打开荣誉墙旁边的校门把2501拉进了工具间。里面堆满了抹布、扫把、鸡毛掸子等各种清洁工具，角落里有一扇小门。郑爷爷打开那扇门，带着2501踏下楼梯，楼梯的另一端竟然是一间豪华而舒适的观影室，真皮沙发前摆着占了一面墙的投影屏幕，红木柜子里放着《银翼杀手》《柏林苍穹下》等各种影碟，2501不太理解它们的价值和内容，但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坚果曲奇说服了他——郑爷爷拉着他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坐下，递给他两块曲奇：

    “做清洁嘛，对我来说只是兴趣爱好、锻炼身体，其实这整家养老院都是我的。我这辈子也可以算是跌宕起伏吧，不过现在过得还行，子女也很有出息，这样不也挺好的吗？”他顿了顿，又说，“你这个伢啊，虽然有点怪怪的，但看着脑子也不笨，不如我送你上大学吧？等到四年书读完……”

    什么，四年？2501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是得回阿尔法城。”

    “真是的，”郑爷爷觉得他冥顽不化，忍不住又问，“那个阿什么城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你爹妈是做什么的？你几岁了？”

    “我……我也不知道。”2501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的记忆中从不存在父母，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几岁。最初的记忆如今只剩一些碎片，他隐约还记得，是在一个布满了镜子的空房间里，一些男孩无聊地跑来跑去，总在他身边的那一个是他的朋友阿尔吉侬。

    那个房间中的孩子，有一些和他一样白肤红瞳，也有一些和阿尔吉侬一样棕头发、蓝眼睛，肤色略深。大部分人都很呆滞，只有阿尔吉侬一直在给他讲故事，尽管他已经想不起故事内容了……他只记得房间里的男孩越来越少，还记得阿尔吉侬说，“我怕我不管你的话你会死……”

    这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男孩们都消失了，最后连他自己也消失了。再醒来时，他孤独地躺在一张病床上，脑内被植入了辅助芯片，强行灌输了许多战斗必备的知识……他爬起身，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右肩关节处有巨大的伤痕，以那条伤痕为界，身体是白色的，右臂肤色却很深……还有，阿尔吉侬又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