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

    2501断断续续地向郑爷爷讲述了自己记得的那些事。郑爷爷是少有的没有任何目的就对他这么好的人，而且还给了他那么多昂贵的食物，他很感激。可郑爷爷显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沉思片刻之后只扔出来一句：“你这个伢，是不是什么动漫游戏中毒太深，需要电击戒网瘾啊？”

    2501也没听懂他的话，但也不生气。郑爷爷还想继续劝说他上大学，可这时有个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哪儿，郑爷爷只好和2501一起离开了观影室，一名戴眼镜的义工少年把一个一身名牌的中年女性带到他们面前。

    “我和客人有点话要说，你自己玩一会儿吧。”郑爷爷与2501告别后，就与中年女性一起去了会客室，2501目送他们离去，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谁正暗中注视着自己，回头正撞上眼镜少年一个踉跄差点冲进他怀里，他立即敏捷地避开了。

    这小子看着这么弱，应该不会是什么杀手特工之类的人物吧？但弱鸡体型也有可能是伪装？既然郑爷爷是个富人，谁知道会有多少仇人派我这样的杀手去杀他？

    ——两人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好几个念头从2501脑中掠过。眼镜少年嘟哝了一句“抱歉”正要离去，2501却旋即拔出军刀，飞速地把他按倒在地，寒光一闪之间，锋利的刀刃将他的眼镜连框架带镜片一切为二，差点就削掉了他的鼻子——然而那少年却连这么简单的攻击都没避开，刀刃停在他鼻尖旁时，他吓得脸色煞白，满脸是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谁派你来的？”

    “神……神……”少年结巴了一下才把话说清楚，“神经病啊！！学校派我来做义工混个学分而已！！”

    太弱了。辅助芯片给出的评估也符合2501的直觉判断，这家伙的身体反应不会说谎，确实是个普通人。

    2501收起刀，扔下一句“以后小心点”就走了，琢磨着还是要考虑其他刺杀者来行刺的可能性，决定给天年公寓的安保监控系统做个升级。

    结果走了没几步，急救铃声又响了起来。2501刚回头，就看到护士们抱怨着“怎么这么频繁，老头子们也太能闹了吧？”，推着急救床一路小跑赶了过去，他也习惯性地跟上，没想到的是，这次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现在最害怕的场面——郑爷爷倒下了，皱着眉头，脸色青灰。

    刚才的中年女人和眼镜少年这会儿也在郑爷爷身边，但2501根本没看他们，一贯冷漠的脸庞上出现了少见的惊慌，一个劲儿地缠着忙碌的医护人员问：“他会不会死？怎么才能治好他？”

    他扑到急救床边，对躺在上面的郑爷爷说了其他人都听不懂的话：“我怕死了，我现在怕死了！！”

    有记忆以来，2501短暂的人生一路都是刀锋舔血地走过，死亡如影随形，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害怕死亡，而且是害怕它降临在别人身上。

    为什么呢？就因为郑爷爷给了他很多昂贵的真实食物吗？2501想不通，他只是扒在急救床边不愿离去，他想起自己有个急救包，可他不敢帮忙，自己那点简单粗暴的治疗技术救不了重病……

    这时那个中年女人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挪出位置方便医护人员工作，并安慰他：“你就是郑叔叔最近捡的那个‘小吃货’吧？他说你好像是从什么生活很苦的战乱国家来的……放心吧，没事的，他这种程度的发作，在我们这里很容易治。”

    “你是……”

    “你就叫我张阿姨吧，我是他的远房侄女。”中年女人和他寒暄几句，又听了医嘱，2501渐渐冷静下来，而她也在郑爷爷被送回房间后，开着一辆豪车离开了。

    至于眼镜少年言正礼，则是等到2501转身绕过墙角才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

    刚才他故意撞上2501，就是为了用“小钢笔”对他进行鉴定，鉴定完后他想离开，结果一转头就迎面撞上了郑爷爷和那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有点吃惊，郑爷爷则是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哟，怎么这么突然……”

    “对不起，您没事吧！！”言正礼连忙在老人身旁蹲下身来，看他脸色发灰，表情痛苦，但见到言正礼慌乱的表情，竟然还跟他开了个玩笑：

    “你这小子……是想吓死我继承遗产吗？”

    “您别说话了！”言正礼帮助他躺平，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郑爷爷的心脏病发作了。

    考虑到老人普遍体弱多病，老年公寓里设置了各种便于老人行动的扶手等设施，义工也都经过正规培训，在路口、拐角等处会尽量缓慢行动，避免惊吓到老人。只有言正礼这种蒙混进来的假义工，才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现在该怎么办？言正礼的急救知识不足，一时间有点犹豫该设法自己救助老人，还是用齿轮随意门找丹璃帮忙？好在中年女人似乎很熟悉老人的起居，从他外套里摸出速效救心丸放进老人嘴里，然后2501和医护人员就推着急救推车床赶了过来。

    其实言正礼已经观察2501一两天了，目睹了他对郑爷爷的关切之情，觉得他应该是人。鉴定结果是“NHC2AP”，纳米机器人阳性，也符合言正礼的猜测——他是人类，这让言正礼很高兴。

    虽然眼镜都被那家伙砍成了两截，自己也有一瞬间以为要被他刺死了，但最终还是证明了他的奇遇是合规的，这一切就是值得的。

    对，奇遇办应该保护他，让冷血雇佣兵与孤独的老人之间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言正礼使用随意门先回家拿了一副备用眼镜，之后又回到奇遇办，把鉴定结果发给了束蚀Ⅱ。丹璃依然瘫在懒人沙发上看动画，肚子上还压着一杯红糖水，言正礼想起来问她，她的上司Mr.PH₃这几天怎么没来？

    “他回母星处理内战了，所以才需要你帮忙呀。”丹璃随意地说。俩人刚聊到这儿，显示屏那边又传来了束蚀Ⅱ的声音：

    “两位好，关于言先生辛苦得到的鉴定结果，我有一些疑点，我还是自己过来吧。”

    说着，一个黑窟窿又凭空出现在了奇遇办里，“铁桶”束蚀Ⅱ本尊出现了。

    [零六]

    “虽然言先生得到的鉴定结果是阳性，但我观察当事人的生活画面时发现了一点问题。”束蚀Ⅱ抬起了它的机械臂指向显示屏，显示屏中出现了2501在房间里换衣服的画面。

    他脱掉光学迷彩防护服，裸着上半身，从画面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整条右臂的颜色都和身体的其他部分明显不一样——其他部分是过于白皙的白化病肤色，但右臂的肤色更深一些，和普通人差不多。

    可这又有什么问题呢？言正礼没看明白。

    只听束蚀Ⅱ又说：“言先生，请问你的鉴定结果是来自他的右臂还是其他部位？”

    “我没太留意……因为你当初也没交代一定要对着哪个部位检测。”

    “他的右臂明显是从别人那里移植过来的，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换句话说，右臂是人类不代表他是人类。我必须亲自去给他鉴定一次。”束蚀Ⅱ朝着言正礼抬起一只机械臂，“带我去天年公寓吧。”

    “可我现在有个问题。”言正礼沉思片刻开了口，“2501表现出了非常接近人类的感情与同理心，我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是人。如果说我的鉴定结果是错误的，他却依然有和人类一样的感情与灵魂，也就是说，他和人类的区别真的就只在有没有标记，那生化人凭什么不算人类啊？”言正礼对束蚀Ⅱ理所当然的语气非常不满。束蚀Ⅱ沉默片刻，给出了回答：

    “据我所知，在你们的世界里有一些动物，哪怕属于同一个品种，也只有一部分会被人类视为子女抚养，还有一部分会被人类吃掉，对吧？那么有着相同基因的人类与生化人又为什么不能被区别对待？”

    他在说宠物狗和菜狗吗？那和人也不是一回事吧？言正礼一时间竟然无话可答，而这时丹璃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他的机械臂：“带你去是可以啦，束蚀Ⅱ酱。可既然你自己也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之前为什么要把工作都推给我们啊？”

    正式工丹璃的权限自然比言正礼高，她点头了，言正礼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而束蚀Ⅱ答得理直气壮：“我不是说过了吗？生理不兼容——贵辖区没人见过我这种代用体吧？我来一趟你们的世界，不但中途很难充电，而且事后消忆的工作量非常大。”

    真想把他卖给收旧家电的。丹璃用嘴型对搭档说。

    [零五]

    2501趴在郑爷爷的病床边睡了一宿。尽管医生护士都早就说过没事了，他还是不放心。他让辅助芯片搜索离线资料库内所有与心脏病有关的知识，结果辅助芯片给他送出来这么一句话：“死亡并不可怕，死亡只是无限的未知。”

    哦，原来这句话……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资料库灌输给我的啊。这个发现让2501有点意外，难怪每次他想着“活下去才能见到阿尔吉侬”时脑子里就会冒出这句话……

    死亡确实不可怕。可如果世上还有那么些东西……让人不想去死呢？

    刚想到这里，郑爷爷睁开了眼睛：“我想吃热干面。多给点芝麻酱，要醋，要葱，要萝卜丁，不要香菜，四勺辣椒油。”

    “医生说你只能吃粥。”

    “现在不吃也许就再也吃不到了！”郑爷爷故意夸大病情，像孩子一样任性，2501只好特地又穿上了热光学迷彩，隐身去给他买热干面。结果出门没几步，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拉进了工具间——

    怎么回事？我不是隐身了吗？2501又惊讶又警觉，只见自己被一男一女和一个铁桶所包围，铁桶伸出两只机械臂固定住了他的身体，同时发出冰冷的合成音：“不要乱动，很快鉴定完了。”

    说着，铁桶伸出第三只机械臂在他脑门上一晃，然后自顾自地念出一个结论：“NHC2AN，他是生化人，只有那只右臂属于人类。但是，奇怪……”

    铁桶束蚀Ⅱ的眼罩里发出奇怪的射线，扫描着2501的身体：“这只移植的手臂不但和你自己的手外形完全对称，而且也没有排异反应？你们公司为什么会为雇佣兵定制这么精细的……”

    话还没说完，2501已经从他的机械臂中挣脱出来，一手把他按倒在地，一手随即掏出军刀，利落地斩断了机械臂之一：“就凭你这种最便宜的Jameson型代用体也想控制我？哪个公司派你来的？波塞冬工业也不至于这么可笑吧？”

    好惨哦，其他辖区的协调员眼看着就要被当事人杀害，哦不，拆机了。言正礼心如止水地想着，完全不打算出手相助。

    “咿呀，人家生理期用不了魔法，没法救你啦！”丹璃也一如既往地装傻卖萌。

    好在束蚀Ⅱ本来就没指望这俩，也习惯了自己的代用体被人嘲讽，冷静地说：“我是你的奇遇协调员，是你回到阿尔法城唯一的希望。你也不想继续待在这个落后的世界，和那些老头老太一起衰老吧？”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泰勒公司、青心工机和剑菱重工的？”2501报出了一堆潜在敌人的名字。

    “没有。反正除了我也没人在乎你能不能回去。你嫌我的代用体便宜，可你这种类型的复制人，如果不尽快更换身体部件，应该会在十年内早衰而死吧。”

    不回阿尔法城就会早死这件事，2501很清楚，赚钱续命，对他来说是唯一的出路。但现在……他瞟了一眼自己手里那个碗，他本来是打算用它为郑爷爷买热干面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束蚀Ⅱ的眼罩不再发光了，并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提示音，束蚀Ⅱ也安静了下来。

    “算了，你就继续待在这里蹭饭吧。”束蚀Ⅱ突然改口，并且试图推开2501，2501有点迷惑，但出于职业本能没有放手。

    于是束蚀Ⅱ的铁桶身体底端忽地喷出一股热气，靠着这阵推进力，他硬是挣脱了2501，在空中转了半圈又俯冲过来拎起了言正礼和丹璃，撞破工具间的门冲了出去，然后才扔出齿轮随意门，一头钻进奇遇办。

    “以他的战斗能力可能会直接抓住我们跟进来，所以我不敢在他身边打开随意门。”束蚀Ⅱ解释了一句，然后再一次打开随意门，打算回到自己的世界：

    “谢谢两位帮忙，我这就……”

    “等一下！”言正礼用力抓住了束蚀Ⅱ的机械臂，“你为什么突然不管他了？你肯定隐瞒了什么！你不能只要我们帮忙却不告诉我们真相吧！”

    “你本来就希望他能享有‘人权’和‘奇遇’，让他留在贵辖区不是正好吗？”束蚀Ⅱ试图甩开言正礼，但他现在三只机械臂断了一只，没有成功。

    “可你……”言正礼想说看你这个嘴脸肯定有阴谋，身后突然又响起一个熟悉而阴沉的声音：

    “不生气。不违法。不用刑。不杀人……”丹璃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在言正礼屁股上，“少跟这个铁桶废话！把真相揪出来！”

    言正礼就这样和束蚀Ⅱ一起被踹到了随意门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