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

    投票大会当天早上，2501也是从噩梦中醒来的。

    梦的开头又是那个装满了镜子的空房间，阿尔吉侬笑着对他说“感觉放着不管的话你会死，也许这也是一种缘分”，因为他是所有男孩中最弱的那一个。

    与其他人不同，阿尔吉侬真的有过母亲，他每天都在模仿母亲的语调给2501讲故事，直到那一天故事讲完，阿尔吉侬附在他耳边说：“我们逃走吧”。

    逃走？为什么逃？2501没听明白，只是顺从地拉着阿尔吉侬的手，两人一起钻进了通风管道。路上阿尔吉侬才告诉他原因，自己是被温柔的母亲卖到这里的，其他男孩全是他的复制人，原本他们会在三个月后一起被卖掉当宠物，但他听到负责他们生活的成年人闲聊，说“甲方临时修改了需求，这一整单货都被退了，只能卖去当雇佣兵”……

    阿尔吉侬凭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判断，当雇佣兵比当宠物更惨，于是想到了逃走。但两个懵懵懂懂的小男孩，说逃又能逃多远呢？2501最后的记忆是，发出警告声的无人机，刺眼的探照灯，直接打爆了他一条右臂的一枪，倒在他怀里的阿尔吉侬……最后的最后，阿尔吉侬说，“对不起……可我本来只是想……我不管什么时候死，死前总得帮帮你……”

    2501猛地惊醒过来，终于串起所有破碎的记忆，想明白了来龙去脉：电子羊公司的人杀死了阿尔吉侬，回收了他，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把阿尔吉侬的右臂切下来接在他身上，给他安装辅助芯片、洗脑，把他当作雇佣兵重新培养……

    他心底最后那丝“也许右手是其他人的手，也许阿尔吉侬还活着”的念想也破灭了，可转念再一想……

    “阿尔吉侬没有失踪，也没有死，而是一直和我在一起。”

    这天天气不错，郑爷爷的病情也基本稳定了，上午十点的时候，他提出请2501推着他的轮椅去附近的公园里散步。2501这才想起郑爷爷并不知道他体内有“炸弹”，应该尽量静养，但又觉得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陪郑爷爷多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陪他外出。

    尽管辅助芯片不断地在提示他“静卧状态下还有8小时触发炸弹，活动状态下还有3小时”，可想到言正礼说过中午12点就会进行投票大会决定他的命运，他觉得3小时也够了。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过去这些年来，他的命运一直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以鲜血与刀锋铸就。而现在，他能不能活过今天，却是取决于一个莫名其妙的组织里，一些他从没见过的人手中的选票。

    但想到阿尔吉侬与他同在，他又觉得心态平稳，没什么好怕的。

    仔细想想，自己这么关心郑爷爷，其实也是在找当时没能救下阿尔吉侬的弥补吧？

    这些年来干了那么多血腥恶臭的勾当，真的很想……靠自己的双手保护一个人啊。

    2501把郑爷爷的轮椅推进公园，一到草坪上他就开了口：“我叫你出来，其实是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不行，上次医生已经骂过我了，今天我绝对不会给你买热干面。”2501执拗地摇了摇头。

    “你这伢还学会讲笑话了。”老人拍了拍他的肩，“我是想说，其实我说了那么多谎，只有子女很有出息这一句是真的。我女儿也确实是MIT毕业的，只是那时候，我不在毕业典礼现场。”

    “你女儿是……”2501把他推到一把长椅旁，自己在长椅上坐下。

    “就是你张阿姨。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母亲早逝，我当年坐牢之后，她外婆做主把她送给了远亲抚养。出狱之后我也没脸和她相认，更不想让公众知道她这样的成功企业家居然有我这种爸爸……所以我想，我们维持这种淡淡的、‘远房亲戚’的关系就可以了。”说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望向2501：

    “可没想到的是，我却和你这个认识没几天的伢这么亲近，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那一瞬间，在2501眼里，郑爷爷苍老的面庞与阿尔吉侬稚气的脸重合了。不知为什么，咸咸的液体又从他眼中涌了出来，落进嘴里，最后变成一句话：

    “我……如果能活过今天，就不回去了。”

    “回去？回你那个严酷的老家吗？”郑爷爷不解。

    2501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们这里的人类真奇怪啊，明明会衰老，又短命，可这种短暂的感情……怎么好像比当雇佣兵当到长生不老更有意思呢？阿尔吉侬，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郑爷爷还是没听明白，只能看着他继续自顾自地说：“我要留下来，陪你，天天上大学，天天……”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2501的表情突然变了，立即弯腰打开了轮椅上的固定装置以防车轮滑动，然后以长椅为支点，单手撑椅背就是一个回旋踢，动作干脆利落地踢倒了正想偷袭的两名大汉，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之一仗着膘肥体壮，用体重压制住了2501，之二从轮椅上抓起郑爷爷就往一辆黑色面包车那边跑。

    郑爷爷不是假富人吗？为什么我们晒个太阳也会遭到偷袭？2501脑子里一片混乱，身体还在拼命挣扎，但连自己的军刀都摸不到。像他这样的专业雇佣兵，最怕的就是一时大意，被体重是自己几倍的对手压制！更何况这时辅助芯片还在脑内不断发来提示音“你的即时心率严重超标！即将在1.8小时后触发炸弹！即将在1.4小时后触发炸弹！即将……”

    2501听着烦，干脆把提示关了，狠狠地咬了那大汉一口，他依然不为所动。直到头顶上忽然传来玻璃破碎声，大汉转移了注意力，2501这才趁机从大汉身下逃脱，看到刚才用酒瓶砸他头的是言正礼。

    “你别动！我去救他！！”言正礼一边试图阻止2501，一边想往黑色面包车的方向跑，可刚才的大汉又站起身来揪住了言正礼的头发，使得2501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弱鸡果然是弱鸡，然后朝着面包车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时候每迈出一步，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确切地流失，但他什么都没想，心里唯一的念头是：“阿尔吉侬，如果是你，也会为了我这么做的，对吧？”

    [一○]

    2501扔出军刀刺破了车轮，追上面包车，打倒司机与绑架者，救出了郑爷爷。目击这一切的路人早已报了警，警车很快呼啸而至，三名绑架者供认自己是试图绑架张阿姨的那伙人的同伙，在前几天警方的围剿行动中侥幸逃出，以为郑爷爷是张阿姨的父亲，因此起了“靠绑架这个老头最后一搏”的念头。

    可对这时的2501来说，犯罪动机已经不重要了。

    身负轻伤的2501，和郑爷爷、言正礼一起坐在警车后排驶向警局。警察叔叔说要给他们做笔录，可这三个人中有两个人知道，2501可能到不了那里。

    “再坚持一下！现在票数持平，我们办公室主任在往投票现场赶，他一定会投支持票的！”言正礼握着2501的手，紧张地小声说。郑爷爷听不懂，但2501的样子怪怪的，也让他很担忧，不由得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伢啊，你是哪里不舒服？告诉警察叔叔，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2501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对我很好，像你一样好。我一直以为，只有待在阿尔法城，才有机会见他一面。没想到，他其实一直就……和我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再一次流下了眼泪，声音发颤：

    “我真的不害怕死亡，死亡，只是无限的未知。可现在，我……我害怕失去你……”

    11：58分，Mr.PH₃赶到投票大会现场时还穿着作战服，满身都是蓝色的血，腿上缠着一只怪物的触手。他喘着气投出了最后一票，大会现场显示屏用多种文字打出了“2501是人类”字样，束蚀Ⅱ不满地离去……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心率炸弹”的发作方式和字面意义不太一样，只是破坏心脏使它永远无法再次跳动而已。2501非常平静地死在了郑爷爷怀里。郑爷爷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警车里老泪纵横，久久不愿放手，也不愿出车门，直到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人钻进车厢，抱住他：“爸爸……爸爸！”

    “是警察还是谁告诉你的啊？真多事……”郑爷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张阿姨摇了摇头：

    “不，我早就，我早就……”她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声音越来越轻，“不然那天我为什么……要去祖坟里捡一个醉汉呢……”

    人生第一次，言正礼对自己不是奇遇办的正式工这件事感到后悔。如果自己也有投票权，如果不是非得等Mr.PH₃的那一票的话，也许……

    可最后，他能做的也只是站在2501的墓碑前说，“不管那个铁桶怎么想，也不管阿尔法城的法律怎么看，我觉得，你是个人。”

    那是几周之后，在郑爷爷的老家祖坟山头，竖起了一座刻着“2501”这么奇怪的几个字的小小墓碑。墓碑前摆着一束鲜花，花束里藏着一些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