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枕槐安
陷入回忆的我,仿佛真的置身于那座村子,以至于没能察觉到春花的异样。
等我从那久远的记忆中抽身,抬头望向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流下泪来。
没等我开口询问,春花突然伸手抱住我,声音有些哽咽,道:“真好啊,小郗!原来你也遇到过那么好的人,有过那么快乐的时候。”
和刚才的悲伤不同,此时的春花似乎真的在为我高兴。
我僵在她的怀抱,一动不动,生怕打破难得的温馨,可汹涌而上的情绪,还是让我艰难开口道:“其实,没有那么好,后来她们...”
或许是我晦涩的声音暗示了结局,春花没等我说完,便出声打断:“到这里就好了,只记得这些就够了!”
她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拍在我的脊背,温和的声音环绕在耳畔。
我澎湃的心绪缓和了一瞬,也想停留在这一刻,可回忆一旦开闸,便似洪水般停不下来。
安静的房间里,我沙哑着声音,一字一顿道:“可是她们都死了,春花。”
同样宁静的夜色,我怀着愉悦的心情,在三人目送中坐上末班车。
只是,我并没能像昨夜一样回到家,而是在社区医院醒来。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只是简单睡过了头,错过了和黎桃的约定。
可医生却说,我晕倒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被好心人送过来。
现在离我晕倒过去不到5个小时。
这也意味着,我和黎桃一起度过的两天,都是“穿越”后发生的故事。
我从病床上跳起,拼命往外跑,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
坐上开往城东的公交车,一路惶惶不安,过往种种提醒着我,黎桃她们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循着记忆,找到了那片熟悉的稻田,找到了黎家村的牌坊,却没找到喜宝的小棚子,也没找到周奶奶的家。
那个简陋的平房,被一幢三层小楼取代,里面住着的是陌生的一家五口。
听闻我找黎桃,他们面面相觑,似是没有听过这个人。
只有一个枯槁肮脏的老人,站在村口,悄悄告诉我,黎桃在19年前就死了。
“死了?!”春花猛然坐起,惊讶道:“19年前?”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是如此反应,甚至一度以为找错了村子。
从老人口中知道真相后,我更是久久不能释怀。
我没能赴约的那个冬天,三人上山捡野板栗卖了些钱,加上我留下的那些,过了个开心富足的年。
她们穿着新衣服,吃了团年饭,放了鞭炮,还去逛了市集。
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她们脸上的笑容。
过完年后的初春,黎桃重新上学了。开学那天,喜宝穿着整齐,和周奶奶一起把她送进学校。
回到村里,喜宝却完全变了副模样。
她不再抗拒伯母的示好,任凭黎桃和周奶奶如何挽留,执意从村口的小窝棚,搬进了黎家的别墅。
只是喜宝并没有过上好日子,她住在地下室,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经受着黎家上下的冷眼与虐待。
黎桃怎么也想不明白,喜宝究竟为何这么做,她每天都去黎家别墅,却每次都被赶出来。
渐渐地黎桃便不再执着地劝说喜宝逃出来,而是每天夜里,悄悄爬进黎家院子,从地下室的窗口往里扔东西。
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纸条,还有些自己准备的小玩意。
大部分时间她都会蹲在墙角,悄声跟她讲着学校的点滴,即便喜宝从来不曾回应。
三个月后的某天晚上,黎家突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周奶奶赶过去时,只看到黎家大哥倒在血泊中,喜宝手持菜刀,被警察带走的情形。
她慌忙跟着去到派出所,才知道黎家大哥喝了酒,在喜宝面前提到一家人惨死的场景,被刺激的喜宝,冲进厨房拿起菜刀,砍了下去。
黎家大哥身中六刀,好在伤口不深,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断了两根手指。
喜宝因为精神异常,被送进镇上的精神病院,强制医疗。
医院的治疗起了作用,喜宝的精神慢慢好起来。
不再总是傻乐,说话慢慢有了条理,日常生活也能照顾自己,像一个正常的16岁少女。
一年后,喜宝被周奶奶提前接回了家,只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黎桃又不能上学了。
好在三人总算又团聚在一起,也算是开心的。
喜宝承担起家长的责任,种地秋收,还去建筑工地做苦力赚钱。
日子如果一直这样也是好的。
只是黎家大哥,眼看着砍人的凶手逍遥法外,自己却成为残疾人,心有不甘处处使绊。
喜宝打工的建筑工地,仰仗着黎家的生意,黎家大哥三言两语便害她丢了工作。
不仅如此,黎家大哥还贿赂片警,诬陷喜宝盗窃,拘留了几日。
那年,三人过得异常艰难,眼看已是深冬,别说过年,连吃饭都是问题。
除夕那日,喜宝天没亮便出了门,中午回来时推着小车,里面装满了年货。
面对周奶奶的询问,喜宝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沓钱和一封信,独自离开了。
信上,喜宝写道自己原名“李惟一”,是被黎家收留的孤儿。她诉说着自己对周奶奶的感激,砍伤黎伯的愧疚,希望借此赎罪。
因此,她重新住进了黎家。
黎桃不顾周奶奶阻拦,在深夜跑进黎家,跪在明亮大气的客厅里,哭着自己再也不上学了,能不能把喜宝还回来。
她尖厉的哭泣声太过刺耳,喜宝被带了出来,她一瘸一拐,眼睛青紫,头上还流着血。
右手边开放式餐厅里,一大桌子人还在觥筹交错着,口齿不清地高声调笑。
喜宝着急把黎桃往外推,却被一个摇晃的身影制止了。膀大腰圆的男人一把推开喜宝,拉着黎桃的胳膊,拽上楼。
喜宝爬起来抱住男人的腿,又被一脚踹飞,滚落在楼梯下。
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吸引了旁边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遍体鳞伤的喜宝被关进地下室,直到几个小时后,同样遍体鳞伤的黎桃,像破布袋一样被扔了进来。
没人知道后半夜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只知道和6年前一样,同样的除夕夜,同样封死的门窗。
只是这次,无人幸存。
除了黎家6口人,葬身火海的还有一个警局领导,他和黎家大哥是多年好友。
周奶奶是被村里人叫醒的,早前因为喜宝的事情,气急攻心,后面没拦住小桃,更是直接急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是天人永隔。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让周奶奶没能撑过那个春天。
枯槁的老人,在三人的坟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缓缓讲述着这段悲惨的过往。
我看着他脏乱的衣衫和打成绺的头发,黝黑褶皱的脸,很是陌生。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开口问道。
老人沉默了许久说:“因为...火是我放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愣怔开口:“哪一次?”
“两次。”
老人告诉我,他叫陈江山,之前在外省和黎家大哥一起做生意,被黎家大哥带着染上赌瘾,输得血本无归。
眼看窟窿越来越大,面临妻离子散,甚至坐牢的风险。
黎家大哥出了个主意,让陈江山扮作高利贷,和他一起问弟弟要钱。
那时已是年末,催债的人追到家门口,陈江山实在没辙,便和黎家大哥一起悄悄回到村子。
没想到,黎老板怎么都不肯帮忙还钱,即便陈江山作势要打断黎家大哥的腿,黎老板也没有松口。
气极之下,黎家大哥又出主意,打算演一出英雄救人的戏码,让陈江山假意放火,他自己冲进火场救人。
陈江山原本是不肯的,但黎家大哥再三保证不会出问题,他才同意在线路上做手脚,点燃了厨房的杂物。
做完一切后,他按照之前说好的线路,趁着夜色逃进山里,眼看火势控制不住,他有想过回去救火,却又害怕暴露自己。
悲剧发生后,陈江山惶惶不安,他并不是多么小心的人,很难保证没有留下破绽,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
直到警方以意外事故结案,直到黎家大哥带着警局领导出现在他面前,陈江山才后知后觉一切都是阴谋,而他早已入了局。
只是一切都晚了,黎家4口人葬身火海。
事后,陈江山被黎家大哥安排躲了起来,他深受良心折磨,也想过投案自首,却被以家人威胁,最终只能三缄其口。
黎家二次失火的那个除夕,陈江山受邀在黎家吃饭,其实只是黎家大哥想再敲打他,让他谨言慎行。
陈江山眼睁睁看着喜宝被殴打,黎桃被警局领导欺辱,他却无力制止,只能在半夜悄悄给两人送去饭和药,以聊表心中歉意。
不承想,喜宝却认出了他,满身伤痕的少女,死死盯着他开口道:“我记得你,是你放的火。”
陈江山大惊失色,想要反驳但开不了口,不安让他几乎是立刻便承认了,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他跪在喜宝面前,痛哭流涕磕头谢罪,但少女的眼里没有愤怒和痛恨,只有深深的绝望。
血海深仇怎么会因为几句道歉便放下,陈江山也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承诺会救喜宝和小桃出去,第二天再去自首,给她们一个交代。
喜宝却拒绝了,她说:“如果你真的想弥补,就再放一把火。”
于是陈江山在厨房又放了一把火,等他离开,喜宝锁死了所有门窗。
“喜宝怎么知道是你放的火?”我看着眼前的老人,一字一顿道。
“我翻窗走的时候,被她看到了。”
“不可能,喜宝要是一开始就知道那场火不是意外,怎么会不说?”我对故事依旧存疑,照他这么说,喜宝可能一直都是清醒的,痴傻才是装出来的。
陈江山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低沉地开口:“因为她足够聪明。”
黎家大哥那般赌徒的心态,想必早就做好了赶尽杀绝的准备。
喜宝被救下,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如若不是装傻,又怎会活到后来。
至于黎家大哥为什么让喜宝活着,既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想要在村子里立足,塑造出自己大义的形象。
陈江山猜想喜宝的计划,应该是装傻到所有人都相信后,再悄悄收集黎家大哥勾结纵火的证据,所以才主动回到黎家。
那次持刀伤人,是因为黎家大哥喝醉酒主动说出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可因为周奶奶和黎桃,她一度放弃复仇计划。
只是万万没想到,黎家大哥多次使出下三滥的手段,甚至贿赂警方。
喜宝没想过要走上绝路,直到亲眼看到黎桃被欺辱。
甚至陈江山主动提出带走黎桃,也被拒绝,两人最后相拥死在了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