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前的周末，我似一个偷窥者，时常站在阳台，看向那处院子。

    陈希安家是一室一厅的老房子，除了卧室宽敞些，别的空间都很狭窄，尤其是客厅，其实只是一个过道，好在带了个院子才显得没有那么局促。

    陈希安心疼母亲，坚持让她睡在卧室，自己则在客厅支了一张沙发床。

    院子里的空间，一半被隔出来做厨房，另一半开垦了一小块菜园，还在角落搭了个棚子，驼背的老人便住在这里。

    陈母每天早出晚归，家里全靠着陈希安打理，他即便在休息时也几乎不出门，除了操持家务，便是看书学习。

    又一个中午我站在阳台，撑着手看着楼下，他突然走出院子抬头看向我。

    以往他从不曾看过来，突如其来的对视，让我慌了神，下意识蹲下身子。

    “郗望！”

    院子里传来呼喊声，我探出头，看到陈希安正冲我招手。

    我犹豫片刻才走过去，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没承想他开口只是一句：“躲什么？”

    没等我说出辩解的话，他抢先道：“今天蒸了包子，过来吃饭吧。”

    我这才看到他沾着面粉的脸。

    今天天气很好，没有拒绝的理由。

    吃饭间陈希安问我：“你说过，父母都在外地工作，自己一个人住吧？”

    “嗯。”我咬了一口包子，含糊着回应。

    “以后过来吃饭吧，虽然都是家常便饭...”话没说完，见我有些惊讶地盯着他，陈希安蹙眉问道：“不好吃吗？”

    “不是！很好吃。”我慌忙摆手，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一个少年的纯真打动

    父母常年不在身边，我已经习惯了回家后的冷清，习惯了凑合着吃饭的生活，才认识两天的人突然这么关心，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就这么说，饭做好我叫你。”

    “好。”我这次很快回应，有些开心道：“明天一起上学吧！”

    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提议，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在学校还是装作不认识吧。”

    话虽如此，第二天一大早巷子里有人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只见陈希安扶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冲我招手。

    “不是要装不认识吗？”我气喘吁吁站在他面前，恼怒道。

    他递给我两个包子，便扭过脸毫不在意：“上学路上不算。”

    晚春清晨，少年自行车骑得飞快，我坐在后座，头发和校服衣角都被吹起。

    从天蒙蒙亮一直到朝阳露头，才终于骑到学校。

    我被吹得有些凉意，陈希安却是满头薄汗，在阳光下亮晶晶地发光。

    他在转角处把我放下，便转身离开。

    我只能看着远去的背影，暗自生气。

    虽然清楚他这样做是顾虑自己在学校的境遇，害怕我和他扯上关系，尤其是睚眦必报的赵祁，还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可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像是被看轻了一般。

    从知道陈希安被霸凌，我在心里便有了计划，当然并不是电影或爽文那般打败赵祁。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没钱没权势的学生，唯一的资本是不太怕死，准确地说是不怎么怕疼。

    作为转校生，我被班主任领进教室，陈希安却连头都没有抬。

    这让我更是恼怒，于是在做完自我介绍后，我指着角落里埋着头的陈希安开口道：“老师，我只认识陈希安，想和他做同桌，可以吗？”

    从乡下转学上来的留守儿童，第一次提出请求，老师自然是没有拒绝。

    与此同时，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的少年，眼神里满是惊诧。

    陈希安原本的同桌是一个有些胖的男生，很快带着笑意搬走了。

    我刚坐下，他便压低声音，来了一句：“你要干吗？”

    “好好学习。”虽然知道他在质问什么，我却还是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数学不好，你不课代表嘛。”

    见他依旧冷着脸，我叹了口气，轻声道：“况且，我真的只认识你一个人。”

    转校生想要融入新环境，有一个相熟的人自然是再好不过。

    陈希安知道这个道理，质问的话被憋了回去。

    话虽如此，我并没有多少心思学习，而是撑着手观察着周围的学生。

    陈希安坐在倒数第二排最靠窗的位置，后排两个男生，其中一个是赵祁的朋友，也是那个说着算了的少年。

    前排一男一女两人，除了看过我一眼，自始至终都在小声聊天。

    下课铃声响起，老师刚走出教室，从靠门的角落扔过来一个矿泉水瓶，砸在陈希安旁边的墙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我环顾四周，始作俑者赵祁若无其事地笑着，其他同学似乎已经习惯了，并没有给过多眼神。

    陈希安更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但他不知越是这样忍受，越是让人觉得好欺负。

    我弯腰捡起瓶子，刚站起身就被一把拉住：“没必要，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说话间，又一个瓶子扔过来，这次砸在他头上。

    我看着陈希安隐忍的脸，拿起他桌上的杯子，往两个空瓶子里灌水。

    做这些的时候，还陆陆续续有废纸团丢过来，我都一并塞进瓶子。

    临近上课，我噌的一下站起身，用尽全力把瓶子丢回去，两个都砸在赵祁的桌子上。

    瓶子没有拧紧，水洒了出来，赵祁没能躲开。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赵祁恼羞成怒地冲了过来，一把揪住衣领，把我扯倒在地。

    陈希安终于不再沉默，起身抱住赵祁，拦住他的拳头，可还是没能防住踢在我腹部的一脚。

    两人扭打在一起，我撞在桌子上，又狠狠跌落在地。

    教室里瞬间一片混乱，有人去叫老师，有人扶起我，有人过去拉架。

    年轻的班主任迅速赶了过来，厉声喝止稳住了局面。

    原本以为只是学生间的摩擦，直到一声尖叫：“血，血！谁流血了！”

    大家才把目光转向我，一把铅笔刀深深扎进我的左手，几乎穿透手掌。

    剧烈的疼痛，让我眼下一黑晕了过去。

    在病房醒来时，手术已经做完，周围站着许多人，陈希安也在其中。

    他样子很狼狈，脸上挂了彩，一只眼睛乌青，见我苏醒，眼眶有些泛红。

    我环顾一圈，意料之中，没有看到父母的身影。

    于是在我住院期间，陈希安肩负起照顾我的责任。

    虽然经历了皮肉之痛，可我心里是舒坦的，如果能就此让他摆脱被欺负的命运，那也太值了。

    只是陈希安并不这样认为，他太过于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看我包扎着的左手。

    他什么都没说，可我明白，相比较感谢，他的歉疚与悔恨更多一些。

    尤其是听到医生说，伤到了手部神经，即便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恢复如初，可能会影响功能。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陈希安哭。

    手术后的晚上，在我睡着时，还听到他小声发誓如果手术效果不好，会照顾我一辈子。

    让我有点感动，也有些惭愧。

    面对这起暴力流血事件，学校的态度是想息事宁人，过来探望的领导嘴里说着好好休息，实则暗示着不要闹大。

    可即便面对这种压力，我也不愿接受赵祁虚伪地道歉。

    原本我已做好了退学准备，可始终没有迎来第二次问询。

    学校公布处理结果时，我已经回去上了两周课。

    班里的同学也熟悉了起来，可当一个极瘦的女生站在面前时，我还是没能认出她。

    “郗望，我能不能跟你聊聊。”

    女生小声开口，眼神有些怯懦，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彼时放学已经有一会了，教室里没什么人。

    因为住院落下了进度，陈希安每天会给我补习功课，这会他正帮我收拾书包。

    如医生预料，手术效果不太好，有两根手指没有知觉，拿不稳东西，需要做康复治疗。

    这些日子因为他，我算是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只是他的保护欲有些过于旺盛，对每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都充满戒心。

    比如现在，我正思考着女生的名字，陈希安抢先开口问道：“周春和，你有什么事？”

    着重强调的名字，并不是说给女生听的，倒像是提醒着我。

    原本就怯懦的女生，因为他的质问，这会更是局促不安，慌忙摆手说着没什么，便想离开，被我伸手拦下。

    我看出她想单独说话的意思，把陈希安支了出去。

    可女生却在他离开后，突然神情一变，像是换了一个人，在那双眼眸中甚至能看出一些疯狂，她直视着我，开口道：“我看到了，你刺穿自己的手掌。”

    我并不觉得害怕，倒是觉得有趣，不禁勾起嘴角，笑着道：“嗯，所以呢？”

    周春和显然没料到我如此爽快地承认，很是诧异，紧抿着的嘴唇彰显出她的动摇：“你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为什么？”

    这下倒换我不解了，我们并不相熟，实在没有必要为我隐瞒什么。

    况且如果真没打算说，又何必费心来告诉我。

    “我有一个条件。”周春和停顿片刻，道：“别和解！”

    少女严肃的模样，让我没办法敷衍，不禁认真回应着：“放心，我没这个打算。”

    周春和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眨眨眼笑着道：“我会帮你的。”

    我不知她想做什么，只是很想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和赵祁，发生什么了？”

    周春和没作回答，只是轻笑一声，满是嘲弄。

    高中校园里，霸凌很平常，老师或许也知道，只是很多时候不被重视。

    即便有些被闹到众人面前，也会被冠以“开玩笑”“同学间的摩擦”这种说辞，最后霸凌者口是心非地道歉，被霸凌者无可奈何地谅解。

    皆大欢喜的结局背后，那些伤害被转移到了更加阴暗的角落。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又有多少恶意在悄然滋长着。

    如同面前的周春和，无需过多的阐述，只用看着她的眼睛，便知道伤害的存在。

    我换了个问题：“因为什么？”

    “名字。”

    她一字一句说着，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个人愣怔在原地，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