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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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最终梦境

    春花在和我聊完没多久,就死了。

    她最后也没能如愿,还是回到了语山,无人认领的骨灰被安置在山那边的陵园。

    没有给我任何悲痛的时间,小小和时英院长带我离开,回到那间灯火通明的病房。

    “谢春华,她跟你说什么了?”

    跪倒在地的姿态,和被钳住的手腕,让我明白,她们不会再容忍我的谎言。

    于是我选择沉默不语。

    “所以,你告诉她了吗?”小小揪住我的头发,瞪大眼睛问道。

    即便极力后仰,头皮揪扯的刺痛也未能缓解半分,我再难置身事外,尖叫着:“不知道!我不知道!”

    下一秒小小手腕下沉反转,我被带动头重重磕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

    “算了!她如果想起来了,怎么都瞒不住的。”在我以为会迎来一顿毒打时,时英院长出声制止,只是她说这句话时轻蔑的模样,更像是在宣告我的死刑。

    “算了?凭什么!谢阿姨到死都不知道!”

    小小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一脚踩在我的肩膀上,狠狠碾压着。

    明明很多年没有经历过暴力,可这副身子仿佛已经习惯了疼痛,除了额头的冷汗,我连呼救的欲望都没有。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这么忘了,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生活,我们明明记得,却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明白!我都明白!!”时英院长也激动了起来,大吼道:“所以这些年我到处学习,研发新药!尝试了这么多次,没有效果,我也不甘心啊!”

    我趴在地上,听着她们痛苦的悲鸣,想起春花在弥留之际对我说的话。

    “小郗,我曾经和她们一样,无论用什么方法,吃药、电疗、精神刺激...只要能让你想起来,我都无所谓。

    但后来我问自己,你又做错了什么呢,就算你全部想起来又能怎么样,她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所以,你想叫郗望就叫吧,不想记起来就干脆全忘了,梦里也别再想起来了。”

    可是春花,怎么办,我都想起来了。

    那个没有讲完的漫长梦境,早已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最后一场梦,我七岁。

    明明离弟弟死去,只过去一年,却仿佛经历了无比漫长的四季。

    我们住进一条叫永安路的巷子,种着桂花树的院子没有了,外婆没有了,连母亲也不在了。

    那条阴暗狭仄的巷子,周围都是规划拆迁的区域,除了零星的几家钉子户,附近荒凉地看不到人烟。

    我们租住在巷子尽头,原来的房东或许是打算做垃圾回收生意,隔壁的房子被拆后,他便清理出一块场地,堆放各种垃圾杂物,可生意没做起来,垃圾却被遗留了下来。

    父亲说,我们不是租户,而是房东为了拉高赔偿款与政府博弈的棋子。

    说这话时,他异常愤怒,脏话连篇。

    我虽听不懂,却隐约明白这不是一件好事。

    在那条巷子尽头,只有斜对面一户邻居,姓郗。

    那是我见过最幸福的家庭,他们上初三的儿子郗安,是我最欣羡的人。

    他帅气开朗,父母很是疼爱,无论工作如何繁忙,都不曾冷落他,虽然家境一般,却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

    倘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郗安还非常善良。

    他会温柔地询问我为何没有去上学,会把以前的书本文具送给我,教我识字读书,还会为我包扎身上时常出现的伤痕。

    按理说,我应该无比感谢他,可当时我的想法却是:“如果我和郗安交换就好了”。

    我在郗家一定会过得幸福,而父亲一定会像爱弟弟一样爱他。

    郗安从未察觉到我阴暗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如此卑劣的我当妹妹一样看待。

    于是,我一边接收着他的善意,一边暗自渴望替代他。

    这样的日子原本平静乏味,操劳的家务我很早便学会了,酒精催生下的暴力,在母亲离开前便已习惯。

    即便面对新的手段与疼痛,时间长了,也很容易熬过去。

    这一年,如果非要说什么经验,那就是闭上嘴,老师、郗家抑或是巷子口偶尔停留的警察。

    什么都不说,才最安全。

    直到一个女孩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我不知父亲在哪里遇上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她留下。

    总之,知性漂亮的姐姐,在那年秋天住进了我的房间,而我被迫住进堆满垃圾的后院。

    即便如此,我是快乐的。

    开始的那段时间,一切都很美好。

    姐姐善良温柔,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她对我很好,会悄悄帮我做家务,为我买鞋子,还会在父亲动手时,及时出现阻拦。

    游手好闲的父亲也变了,他开始在离家不远的加油站上班,每天穿着整齐卖力工作,不再喝酒,也不再使用暴力。

    最重要的是,他对姐姐关怀备至,会关心她的身体,会贴心地做饭熬汤,看向她的眼睛也时常带着笑意。

    我在一旁观察了许久,才终于确认,那是爱。

    和那个极炎热的夏天,他怀抱婴儿时露出的爱意相同。

    这样的想法,让我止不住恐惧。

    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的恐惧也一天天加深,仿佛那里孕育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只是我未曾想过,引爆炸弹的,是寒冬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那个佝偻着背的神秘老女人,是一大清早被父亲领进来的,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差点让我笑出声。

    女人径直走到姐姐面前,仔细观察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脸色如常。

    随后她拿出煮熟的鸡蛋、针线和酒精,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我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老女人和父亲悄悄说了些话,他脸上的笑便消失了。

    父亲送走她后,紧握着拳头走进姐姐的房间,过了许久摔门而去。

    姐姐从房间出来,牵着我的手,轻声说着:“中午吃鸡汤面好不好?”

    那张脸上是一如既往温柔地笑,可氤氲的眼睛和通红的手腕,还是暴露了一切。

    我强压下心里的不安,点点头。

    一转身,背后传来小声的呜咽。

    鸡汤是昨天剩下的,我多加了一颗鸡蛋,端到姐姐床前时,她慌乱擦了擦眼睛,极力挤出微笑,大口吃着面:“好香啊!”

    我站在一旁,装作没看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午饭后,天色阴沉下来,我送她到门口,等待着她说出离别的话,和当年母亲离开时那样。

    “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雪,你多穿一点,别冻着了。”

    “多吃点饭,你太瘦了。”

    “要好好学习。”

    她一会摸摸我的头,一会握着我的手,细细叮嘱着,没有一句提到父亲。

    我沉默地点头,看着她把那条浅蓝色的围巾取下系在我的脖子上,转身走进巷子里。

    寒风一阵阵吹着,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心头突然涌上强烈的失落与不安。

    喷薄欲出的恐惧感,让我意识到那些虚幻的幸福,真的要结束了。

    于是我大叫着“姐姐”追了上去,她听到我的呼唤在巷子口停下脚步。

    面对我抽噎的挽留,姐姐虽于心不忍,还是选择甩开了我的手。

    当我以为一切就此结束,独自一人回到家,恐惧地等待着父亲回来后的怒火。

    可天黑后等来的却是折返回来的姐姐,她朝我伸出手,开口道:“要和我一起走吗?”

    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失而复得,当机会重新出现在面前,我的第一选择自然是抓住。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预料,温柔善良的姐姐,只因在寒风中回了头,就再没能离开。

    那天醉酒而归的父亲,比以往回来的都早一些,看到门口的行李箱,他时隔数月再次拾起了暴力,对象是大着肚子的姐姐。

    我试图阻拦,反倒激发了他的怒火。

    “滚!你他妈的是不是又说什么了,个小兔崽子,老子打死你!”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和以往一样,被揪住头发扇耳光,被两脚踹倒在地,只是这次我没能及时护住头,脑袋和胸口都挨了一脚,让我第一次有了濒死的恐惧。

    这期间,姐姐几次尝试着逃走,都被拉住双脚拽了回来。

    之前还克制着不碰到她肚子的手,在听到“不是儿子又怎么样”后,彻底癫狂。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呼救,一张嘴却是浓重的血腥味,胸口处的剧痛,让我更是难以挪动半分。

    父亲最终还是踹在姐姐肚子上,伴随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从双腿间流出的血液染红了地板。

    这是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那天我第一次后悔,两年前落雨的春天,跪倒在医院走廊时,没能许下正确的愿望。

    如果一切重来,我一定把头低到尘埃里,用最虔诚的心,祈祷弟弟平安。

    梦境在这里便彻底结束了。

    或许我曾经昏迷过多次,也忘记了多次。

    才会让春花理所应当地认定,我在昏迷近两个月后,会忘掉一切。

    可在听到关于弟弟死去的故事时,她便应该知道:我记起来了。

    所以即便没有听到最后的梦境,她依旧感到心痛与不安。

    可到最后面对女儿的惨死,她还是选择保护我,希望我能做一个失去记忆的“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