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梦醒时分
小小和时英院长的争执,以我的晕厥告终。
醒来时,我被允许参加春花的葬礼。
熟悉的小礼堂,熟悉的告别仪式,只是那个漆黑棺材里躺着的人,有些陌生。
我跪在地上,盯着那张黑白遗照看了又看,很难把她和记忆里的人联系在一起。
矮胖的身材,低垂褶皱的皮肤,常年的粗布麻衣,夸张的金首饰,以及显眼的红色卷发,粗俗又不讲道理,这才是春花。
照片上的女人,身形消瘦,银发一丝不苟的盘起,上身素色盘扣提花旗袍,配合珍珠耳饰,有着和李阿婆一样的气质,那是种江南儒雅的风韵。
过于明显的差异,让我一时很难接受,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得去确认。
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下,猛地起身,走向尚未盖棺的棺材前,里面躺着的老人,和照片上一样,银发瘦削,和我记忆中的全然不同。
“原来,她真的不是春花...”
我呢喃自语着,记忆里重叠的身影分开了。
在如此肃穆庄重的场合,我的举动过于突兀,礼堂里一时鸦雀无声,连原本此起彼伏的啜泣声都消失不见。
站立在一旁的小小首先反应过来,她温柔地轻声安慰着,试图带我离开。
那张春风般和煦的脸和昨天判若两人,我愣怔着随她转身。
面向礼堂时却突然恐慌起来,人群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有身穿白大褂的医护,红色马甲的志愿者,以及几个面容呆滞的老人。
我想起了什么,大叫着记忆中的名字:“李如烟!伍立新!”
其中一个神情呆滞的女人,突然抱头蹲下,大哭着说不要杀了她。
礼堂陷入混乱,小小惊慌失措的叫着医生,有人把我按倒在地,有人上前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
药效来得很快,我想挣扎却使不上力,头昏昏沉沉,像被捂进塑料袋里。
我被架着离开礼堂时,身后传来呼喊,我拼尽全力回头,却只看到混乱的人群,和身后冷漠对视的小小。
再一次被扔进病房,我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回想起礼堂的场景,无论是春花的葬礼,陌生的老人,抑或是热情的小小,都虚假得太刻意,像是为了故意让我发现破绽,让我质疑自己的过去。
所以当小小满脸震怒,掐住我的脖子,责怪我不该在礼堂失控,我毫不反抗,只为了看她接下来的动作。
在我即将窒息而亡前,时英院长推门而入,礼堂的骚动,让她很是生气。
“我说了不能操之过急,为什么还把她带过去?!你到底在想什么!”
奇怪的是,时英院长埋怨的对象并不是我。
小小被扯住胳膊责骂,只能暂时放过我。
“不急?!不到一个月就到期限了,她还是这个样子!”
“还有时间,新药马上就到了,这次肯定能有效。”
“新药?又是新药!上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呢?”
“结果怎么了,她想起来了很多!倒是你,这些年用各种手段刺激,她记忆越来越混乱,就算想起来了,谁知道会不会又是假的,等了快20年得到一个错的答案,那样你就满意了吗?!”
……
我缩在角落,听她们争论着我听不懂的话,最终小小妥协了,她用手抓着头发,哭诉着自己的不甘心,和对苏暖的歉意。
听到这个本应陌生的名字,我心里却是一震,想起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在恍惚间,时英院长来到我身前蹲下,她掰开我的手指,擦拭掉掌心的血迹。
如果是往常,我一定觉得这场面如此和谐温柔,可直面她冷漠的眼睛,感受着伤口被挤压的疼痛,听到她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想起来了。”
我察觉到的,是她最浓烈的恨意。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平静地开口。
“为什么?”时英院长冷笑一声,道:“你不应该最清楚吗?”
“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呀,错就错在像现在这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在惺惺作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我不知道!”
我缓慢地抽出手,盯着她一字一顿重复道。
“你!”原本站在一旁的小小,听闻激动地想冲过来,被时英院长拦住。
她低着头沉思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好吧,看来是不能再等了。”
我神经紧绷,直觉她接下来的话,会解开我的许多疑惑。
“你想知道春花的事吧,或许还想重新认识一下我和苏晓。”
“苏晓?”
“哦,对。你叫她小小。”
我看向一旁抱手站立的人,她脸色阴沉的难看,似乎还有些紧张。
“从哪说起呢?”时英院长撑着下巴想了想,开口道:“你先告诉我,现在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郗望。”
“哦。那我能说得也不多。你口中的春花...”
时英院长刚开口,一旁的小小突然拽住我打断道:“等等!你刚在礼堂说‘她不是春花’,是什么意思?”
“她真这么说?”
见小小点头肯定,时英院长也有些激动,两人审视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
“照片上的人和春花不一样。”我开口道,声音因为疼痛嘶哑了许多。
“那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为什么?”小小的回答让我更是不解,迎上她的眼神追问:“为什么要变成那样?”
“为了变成你记忆中的春花!为了让你敞开心扉,让你愿意透露她的女儿在哪!”
“果然是这样啊。”
春花没有提出的问题,最终被小小说了出来,不知为何我觉得很是好笑。
谢春华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从未在北方闯荡过。
她套用了胖婶的前半生,费尽心思改头换面,陪了我那么久,也折磨了我那么久,原来只想知道一个其实毫无意义的答案。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被小小扇了两耳光,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笑出了声。
我抬手擦了擦嘴角,手指上的鲜血殷红,我抬头看向她们,开口问道:“那你们呢?又想从我这知道些什么?”
仿佛久困黑暗中的人,发现远处的光亮,小小迫不及待开口问道:“我妹妹...我妹妹苏暖,她在哪?”
同样毫无意义的答案,我缓缓开口道:“20年前的一个早上,苏市下了一场大雪,永安路上的废弃垃圾场着了火...”
“你在说什么?暖暖...”
我没有理睬小小的疑问,自顾自说下去:“焚烧垃圾的浓烟漫天,焦臭味飘散开,郗安的母亲受不了,时隔多年再一次敲响了门,是他出去弓着腰道歉。”
“那场火烧了很久,从天亮到天黑,灰烬落得到处都是,可第二天又都被埋在大雪下,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出任何焚烧过的痕迹。”
“大雪过后,那块土地被翻耕,却什么都没种下,再后来那里又堆满了垃圾。没有人知道下面埋了些什么。”
讲到这里,我停顿了片刻,把手上变暗的鲜血擦在地上,画出一道S形,一字一顿道:“这就是谢春华想要的答案。”
对面两人瞪大双眼看着我,脸色铁青到发白,没有知道答案后的欣喜,只有不安与恐惧。
“你呢?还想知道吗?”
我看向小小,她面若死灰,浑身颤抖,许久说不出话来。
时英院长见状,伸手扶住小小,代替她开口问道:“苏暖也被烧死了?”
“永安路只着了一次火。”我摇了摇头:“毕竟那么大的动静,再被郗家找上门就解释不清了。”
“那她到底...”
“我可以不告诉你们这些,反正谢春华死了,没有人追究怀安的去向。”我打断时英院长的话,缓慢爬起身站在小小面前,开口道:“我之所以讲出来,是想告诉你,答案比你想得还要残忍。”
“所以你真的想知道吗,一定要知道她究竟怎么死的吗?就假装她还活着,或者假装她走得很安详,不好吗?”
这番话,明明是想要劝诫她们,却让我自己泪流满面,声音里都带着祈求。
或许是我的态度,让苏晓有些许动摇,她迟迟没有开口,只有压抑不住悲痛地哭泣。
“今天我不会讲了,如果你们执意要知道真相,就明天再来吧。”
我一步步挪动着身子,躺回到床上,身后过了许久,传来关门的声音。
虽然明白,她们为什么都执着于过去,可我还是希望有些痛苦可以在我这里结束。
狭小的病房回归寂静,我的脑海中闪现出许多陌生的画面,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打开,便再也合不上。
那些久远的记忆,像被大雪覆盖的土地,只要轻轻抚过,就能看见里面焦黑的灰烬。
春花撬动的那块记忆碎片,便是闸门的钥匙,越来越多的画面从裂隙中涌现出来,甚至被我拼命遗忘的过往,也未能幸免。
弟弟死去的那年,父亲因为悲痛无暇工作,被昔日好友算计,不仅丢了公司还背上了债务。
他的怨气在酒精中,催生出了暴力。
和以往为了彰显地位对母亲偶有的拳脚不同,这时的他带着绝对的恨意。
“为什么感冒会死人?”
他一遍遍地质问母亲,伤害一次次叠加。
直到那年冬天,我生日这天,母亲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我刚闭上眼睛许愿,父亲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当下发了脾气。
我照例被外婆关进屋里,辱骂声、碰撞声、哭泣声透过门缝传进耳朵。
如果细细听,还能分辨脚踢在身上的闷响,头撞在墙上的咣当声。
按照惯例,这场争执应该很快就能结束,外婆会温柔地叫我,让我不要害怕。
可那天没有,第二天中午,也没见外婆的踪影,满身伤痕的母亲打开门。
她说外婆想家了,回到那个有稻田的村子里了。
几个月后,同样的经历再次上演。
激烈地争吵后,父亲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我,说:“你妈妈走了。”
那时我别无选择,只能相信。
如今,我从编织的梦中苏醒,那晚的记忆重启。
在一阵尖锐的哭泣声中,我曾悄悄打开门,看到满身血迹的外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当年的我,不敢想母亲的悲痛意味着什么,也装作没听到后院整夜的窸窣声。
懦弱恐惧的我,在她们遭受暴力时,选择一个人躲藏,所以她们一个个离开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后来每次挨打时,我都会想:“为什么死掉的是弟弟,不是我?”
如果是我的话,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