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迷雾尽散
又是一日,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
那株几乎伸进房间的枝条依旧翠绿着,仔细看还能看到细小的花朵,可我却不知是何时开的。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桂花树下微笑的母亲,我拖着麻木的身躯来到窗前,探出手的那刻,愣在了原地。
鼻尖萦绕的桂花香,让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迟迟没有人来,几乎让我以为昨天那场真挚的劝告,打消了她们知道真相的念头。
可中午时分,时英院长还是推门而入。
她为我带来了两个消息:苏晓不会来了,以及今天是做电疗的日子。
我早已不在乎电疗的痛苦,只觉得心情复杂。
一方面庆幸那些痛苦的伤疤,不用再被揭露。另一方面也有些遗憾,苏晓苦苦寻找了19年,却在最后关头放弃了答案。
“你想起来了吗?”时英院长一边摆弄仪器,一边常规询问着。
听在我的耳朵里,有些嘲讽,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随意问道:“今天天气好吗?”
“还不错。”时英院长不知我为何这么问,停下动作应着。
我盯着那嘀嘀亮起的仪器和数量众多的电极片,探身拔掉了插头,开口道:“今天就算了,我和春花约好了,她生日这天要喝酒庆祝。”
时英院长有些惊诧地看着我,过了许久,像是意识到什么,点头道:“那走吧。”
“等我收拾一下。”
我认真梳了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把身上密密麻麻、新旧叠加的伤痕遮挡起来,在她的陪同下走出病房。
穿过昏暗的走廊,又站在那扇厚重的门前,想到要重新站在阳光下,让我有些紧张。
门缓慢地打开,阳光铺洒在我的身上,像是白雪一般,干净明亮。
唯一不同的是,它如此温暖,仿佛可以驱散一切黑暗。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语山竟是如此狭小,也如此破败,记忆中的草坪园林都不见了,只有孤零零的一栋楼伫立在半山腰。
“原来连眼睛也会骗人...”我有些自嘲地呢喃着,朝楼栋的最东头走去。
最东头的309房间,是我以为自己的归宿,如今却住着陌生的人。
窗前那株四季桂还在,不远处的凉亭也在,只是破败了不少。
谢春华活着时,时常陪我待在这株桂花树下,我同她讲那些臆想的梦境,也总在这里。
只是那时,我以为她是春花。
我围着树转了一圈,最终在一处刻着箭头的地方停下,开始徒手挖土。
没有预料中艰难,不知是否因为这里总能晒到太阳的缘故,土地要松软许多,没费多少工夫,便触碰到酒瓶的边缘。
一年前我和春花埋下桂花酒,原本打算等她七十大寿时一起品尝,现在没有机会了。
“应该很好喝...”我一边用手拂掉瓶身上的泥土,一边自言自语着。
熟悉的凉亭,身边却不是那个熟悉的人,我晃了晃酒瓶,问对面有些严肃的人道:“要尝尝吗?”
时英院长愣怔了一瞬,才应道:“算了,还要忙。”
“嗯,也是。”我闻言点点头,笑道:“是会很忙。”
原本以为会费些力气才能打开的酒瓶,轻轻一拧便开了,淡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我端起瓶子,却被拦住:“明天还要试药,今天就别喝了。”
“没关系。”我推开她手,仰头尝了一小口,没有预想中清冽的口感,倒是有一种熟悉的苦涩。
时英院长见状不再阻拦,只是脸上晦涩不明的表情,让我有些疑惑。
“好苦!”我皱着眉头感叹,从兜里掏出一包粉末,一边往酒瓶里放,一边自顾自解释道:“以前我总嫌药苦,春花不知从哪找到这种糖,磨成粉放进水里,就会变成甜的。”
糖粉很快便融化了,我重新抿了一口,原本苦涩的酒真的变清甜了。
风轻轻吹过,寒冬的阳光过于张扬,亭子里却很安静,我微眯着眼睛,看向对面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人。
她虽已年过70,却精神矍铄,在其他人面前总是笑容和煦,只有看向我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与怨恨。
只是今天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些不同的情绪,悲伤抑或是失落,我分不清。
怪异的氛围很是反常,让我觉得不适,忍不住先开口道:“时院长,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啊?”时英院长有些愣怔,仿佛刚才盯着我的不是自己,她很快回归往常:“你是谁?”
果然是印象中那个冷静沉稳的人,总是直入主题,只是紧握到发白的手指,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紧绷。
“陈思儿。”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回答。
“你果然是想起来了。”对面的人一下放松下来:“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她并不觉得意外,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就这几天。”我耸耸肩,开玩笑道:“看来那药还挺有效。”
“看来是。”时英院长应和着,等待了太久,她这时竟有些无措。
我明白她犹疑的原因,或许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也曾想起过什么,只是和真相相差甚远。
“我都想起来。”我强调了一遍,又开口道:“只是我不确定那些记忆就是真的,得先确认一些事。”
“你说。”
“我的嗜睡症是假的,对吗?”
“嗯。你病了,但不是嗜睡症,是...”
“不用说了。”我阻拦她。
今早踏出那栋阴暗的建筑,我看向语山的第一眼,便发现了,远处破旧的牌匾上,显眼的几个大字“语山精神病疗养院”。
虽然已经知道,可我并不想被人当面指出,于是换了个话题:“我是哪一年来的?”
“11年前,你19岁的时候。”
“我自己来的吗?”
“不是,苏晓带你来的。”
“为什么?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吗?”
“你去参加郗安的婚礼,听说了一些关于你母亲去世的传言,受到刺激,冲出酒店在路中央晕倒,被她发现后带你来的。”时英院长说到这里,想了想问道:“郗安,你知道他是谁吧?”
我点头。
他是我多年来暗自欣羡又记恨的人,曾住在永安路,那条狭窄的巷子尽头,我在右侧,他在左侧。我一直想要成为“郗望”,这个名字和身份,也是源于他。
“你的记忆还是有空白吗?”时英院长见状问道。
“不是,只是分不清真假。”我摇头道:“我穿越的经历,春花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吗?”
“也不算吧。”时英院长想了下,尽量用简单的文字为我解答:“你以为自己忘记了一切,编造了一个完美的梦境,梦里家庭幸福,也被人爱着。可其实过去早就刻在你心里了,连带着恐惧、不安甚至悔恨的情绪,只是压抑着,并没有消失。”
“后来电疗吃药的手段,让你记忆深处的东西慢慢浮现出来,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编造的梦境里,融入了过去的人和事。加上苏晓总是用一些场景刺激你,你才会觉得真实,觉得是自己穿越了。”
“场景刺激?什么意思?”我有些不解。
“比如给你看郗安的照片,讲过去的新闻。或者是让你看到虐待、凶杀相关的案件。”
“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我看了也会受刺激吗?”
“你有很强的负罪感,又太想寻求认同。只要是和你有一点相似的经历,都会引发你的关注和共情,让你觉得自己的过往是常见的,是可以被原谅的。”
她解释一番,见我仍有疑虑,补充道:“我们认为是这样的。”
“你们怎么知道胖婶的,她人呢?”
“苏晓找到的,听说她过去照顾了你一段时间,你很依赖她。我们便找到她,没想到真的有用,你那时情绪很稳定,甚至想起来了一些事。只是没多久她生病去世了,一切就又回到原点。”
“李如烟和伍立新,他们都是虚构的吗?”
“不,他们是真的。只是那些事不是当下发生的,甚至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
“为什么要给我讲那些?目的是什么?”
身处在虚假世界里就算了,我实在是不懂她们为何还要添加更多的故事,混乱我的记忆。
“苏晓说,你生病后的很多年,都是完全封闭的状态,不与任何人交流,只沉浸在自己编造的世界里。直到遇到胖婶,才第一次敞开心扉,和现实世界有了联系,可那个联系因为胖婶离世很快就断了。住进语山后,我们让谢春华假装成胖婶,可那时你受到了些伤害,也没有明显的作用。”
“直到有一次,谢春华跟你聊起自己不愿对人提及的过往,你竟然记住了,甚至当她的儿子出现时,你第一时间认了出来。之后,她便尝试给你讲身边人的故事。其实就是为了让你和现实建立联系,虽然在你听来这个方法没有意义,可是真的有效。”
虽然不理解她们的做法,但人心复杂,谁又能真的搞懂这些原理。
“在语山的这些老人,谁没有一点难以启齿的过往。”时英院长还在分析着:“或许正因为他们坦诚自己的经历,才让你愿意卸下心防。”
“也可能因为,他们不会泄密吧。”
我淡淡补充道,身在语山的老人们,即便恢复正常,也时常会被家里抛弃,死在这里的更多。
就算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会怎么样呢。
“所以,你现在能分清了吗?”
“嗯,差不多吧。”
我拿起酒瓶,猛喝了一口,这次一点都不甜,火烧的感觉从胃部涌上来,让我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
不知为何,知道了这些真相,我没有感到丝毫痛苦,只觉得空虚和愤怒。
“既然我都忘了,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想起来?为什么我不能是郗望?”
这个问题我曾问了很多次,我知道谢春华和苏晓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事情,一些除了我没有人知道的事情。
可时英院长不是,当年没能找到的尸体只有两具,和她都没有关系,我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她突然笑了,脸上是期待的模样:“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最后一个问题。”胸口开始发闷,我强忍住不适,开口道:“你究竟是谁?”
“或许你想起来了吗?最后的那个女孩...”她的脸色沉寂下来,眼底的恨溢了出来,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黎桃。”
这个熟悉的名字,如惊雷般在耳畔响起,让我呆立在原地。
“看来你是想起来啊,我的女儿。”
我震惊地看着她,试图寻找到一丝一毫相似的痕迹,嘴里止不住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接下来是不是该你坦白了,当年的真相。”时英院长站起身子,越过石桌,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开口道:“你真的是无辜的吗?”
那眼神仿佛想要刺探我的内心最深处,那是我连自己都欺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