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双水村几百里外的黄河岸边。

    贺家湾。

    又是一天的早晨。

    朝阳猛的从云层中跃出，霞光映着朵朵云片，洒出万道金光照在大河之上，入眼是一片让人眩晕和心悸的麦芒似的黄色，毛翻翻的浪头像无数拥挤在一起奔跑的野兽，吼叫着从远方峡谷中奔涌而来，凶横！狂野！无惧！

    穆旭立在岸边的干石山上，看着扑面砸过来的浪头，看着两岸如刀削般直立的峭壁，看着黑青似铁的岩石，以及那铁似的河岸后面漫无边际的黄土山，双臂张开，闭目享受着湿润而强劲的河风吹拂，像在努力拥抱一个世界。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工来把船扳……”

    随着歌声，远处翻流的浪头间，忽然一隐一现跃出一个跳跃着的黑点，一片撕恼裂胆的应合声随即闷雷般传来。

    “——我晓得：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艄工来把船扳！”

    一个大眼睛的女子正立在那干石山下，呆呆地望着山上的人，神色莫名。

    姑娘脸虽不太白，但人样子却十分耐看，黑眉大眼，一口白牙，身体丰丰润润，正是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

    尤其那一双大花眼，很是勾人。

    直到船和歌声都渐渐的远去了，她才鼓了鼓嘴，掩口向山上喊：

    “噢……苜蓿！噢……苜蓿！”

    穆旭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能当面把穆旭故意喊成“苜蓿”的人，贺家湾有且只有一个人。

    于是收拾情怀，转身向山下走来，干石山本就不高，很快就下来了。

    “秀莲，早说了你不用每次都来叫我，到时间我自然会回去的。”

    “该吃饭了！”姑娘咕哝一句。

    “还说呢，今天是嫁接的苹果第一次正式采收，你这个大功臣不在场怎行哩？队长大叔昨晚就亲自交代我爸，让你务必赶早去呢，我这是在执行任务！再说了，也不知道这河有什么好看的，你早上来看放排，傍晚来看拉纤，天天这样。”女人小嘴叭叭的，说个不停。

    穆旭回头看向远处河岸峭壁上的羊肠小道，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黄河纤夫们扯着绷紧的绳索，光身子爬行在半崖小道上的场景，耳际仿佛传来他们“嗯哟”、“嗯哟”，宛如呻吟般的号子声。

    他太喜欢这种昂扬不屈搏命奋争的场面了，他要把黄河上这些都永远地刻印在脑海里，作为他未来人生的航标。

    “贺叔实在是过了，我受之有愧。苹果是大家种的，打药、捉虫、剪枝、施肥、浇水、看护……比起他们，我只不过是动动嘴，哪里就用得着这样。”

    贺秀莲却有自己的坚持。

    “干石山里收获不了多少粮食，没有你，我们哪有这些干石山上成片的果林，村里人都说今年会过一个肥年哩，爹说你是俺们贺家湾的贵人哩，我们贺家湾才不做忘恩负义的人呢。”

    贺家湾隶属柳林镇，位置就在黄河岸边，这里几乎全是干石山，对于种粮食不太友好，所以一直穷得比较稳定，秀莲她爸贺耀宗倒是酿一手好醋，故而家里光景好于村里其他人家，穆旭作为知青下乡，就被安排到了贺家。

    农民历来是好客的。

    更不用说在这个年代了，对于领袖指示，一如既往的奉行不殆。

    “过了过了……”穆旭呵呵笑着。

    贺秀莲犹豫了下，鼓起勇气问道：

    “苜蓿，听说你要回去了？”

    穆旭回头看了眼贺秀莲，解释道：

    “我妈妈身体不好，妹妹也到了下乡的年龄，我得回去安置一下，想办法带妈妈回老家养病，要不继续拖下去，以后可能就不好治了。”

    秀莲随手从路边扯来一根藤条，边走边无意识的敲打着小径两旁的草树。

    “老家？你家不是在平京的吗？”

    “我妈妈是跟我爸去的京城，她的老家其实是在黄原，我爸也是。他们俩一个在原西，一个在原东，我爸早年打仗，解放后才搬去的京城，这些年我爸生死未知，我妈一边担心着我爸，一边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个，身体累垮了。”

    贺秀莲“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脚下却又开始踢起一个小石头，跟在穆旭后面，一直不停的踢到了村里。

    “秀莲，跟穆技术员逛完回来了？”

    村里有好事的妇女一见到两人一前一后，结伴从村外回来，忍不住打趣。

    神色遮掩不住的怪异。

    “我爸让我喊穆同志吃饭……”

    贺秀莲俏脸一红，应了一声，忙低头碎步向家里跑去，霎时间没了踪影。

    农村的老娘们儿是种可怕的生物。

    所以，贺秀莲纵然泼辣，到底是没有出阁的大姑娘，先天劣势，面对她们出于善意的恶作剧，毫无抵抗之力。

    穆旭无奈的看向那女人旁边端着大海碗低头干饭的男人，“五叔，管管你老婆，秀莲脸嫩，要注意影响。”

    男人看看女人，有些怕怕的样子。

    “那个……穆同志，吃饭没？”

    女人豪迈的大笑，“穆技术员，我们家秀莲可是贺家湾一枝花哩，这几年说媒的小伙子排到柳林镇上了都，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想要得抓紧。”

    穆旭摊手做无辜状，“五婶儿，你明明知道，秀莲她是看不上我的……”

    贺秀莲是个清醒的姑娘。

    虽然柳林镇没她满意的男人，但她也不愿随便攀个工作人，她知道自己没文化，不可能找个吃官饭的人；就是有工作人看上她，她也不会去嫁给人家。

    她认为两人地位若太悬殊，话又说不到一块儿，那样过日子简直活受罪！

    而穆旭明摆着早晚是要回城的……

    那可是首都啊！光想想就眼晕。

    五婶儿却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秀莲是看不上吃官饭的，可你穆技术员不一样呀，你们能说到一起。”

    “唉！”穆旭叹气，“总之一切都要看秀莲的意思，五婶还是不要再说了。”

    穆旭只能这样说。

    他一介过客，在没有彻底搞清楚状况之前，轻易不敢招惹人，否则，惹了债却没法儿还，那简直是在造孽了。

    太不讲究。

    贺家湾种在干石山上的果林获得大丰收，无论苹果、大枣还是柿子，不但产量高，个儿还大，入口超甜，远远超过了预期，从此他们可以吃顿饱饭了。

    三日后，穆旭离开贺家湾，动身去了京城，临出发之前，他对贺秀莲说：

    “秀莲，咱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贺秀莲以为那只是个安慰，她没想到，再次见面的那天会那么快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