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章 梦境照入现实,少平有些懵
时间很快来到次年的二三月间。
县立高中。
细蒙蒙的雨丝中,雪花正纷纷。
孙少平有些魂不守舍。
他一个人躲在檐下,看着同学们打完饭菜,三五成群的跑回宿舍,刚还喧闹无比,碗筷敲得震天响的大院坝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余一片烂泥水滩。
空无人迹的饭场上,一位矮矮胖胖的跛脚女生立在那里,满脸的不高兴。
少平知道,她叫侯玉英。
再过几天,这个女子会在老师那里告他一状,然后老师会收掉他的书,继而他会因此结识班上的另外一个女子。
天上看不到云,但漫天铅色笼罩了一切,天地间寂静极了,除过簌簌落雪的声音,再也没有其它。从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的那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梦啊!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
看这天,看这地,看这雨雪,这一切的一切都和那个长长的、奇怪的梦境是多么的相像呀……我定然还是在梦里!
孙少平下意识的掐了一把大腿。
对于这个季节来说,仍然显得单薄的老粗布裤子根本挡不住他的指钳,但是也没能掐住多少肉,因为他太瘦了。
尖锐的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但少平就是知道。
再过一会儿,另一个女孩会悄然出现在这里,拿走属于她的两个黑馍馍。
他还知道,她叫郝红梅。
他们会因为那本被老师收掉的书成为朋友,借书还书的维持一阵子,直到某一天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相好的对象……
那本就是她来这里上学的目的。
这些都是那个梦告诉他的。
自那个夜晚以来的经历已经陆续证明:梦境里的事几乎一定会发生。
因为:
跟梦里一样,他上了高中。
跟梦里一样,他遇到了一群,看似陌生,实际上却熟悉无比的同学们。
跟梦里一样,在二三月间这个马上就要到惊蛰的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天上忽然反常的飘起了雪,细细的雨丝如烟似雾,里面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一夜之间,就悄然笼罩了整个黄土高原。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还会有一场大黄风刮来,到那时,家里的平静生活就会被打破了……那么,他该怎么做呢?
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孙少平只希望那不会发生,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巧合……是的,一定是巧合!
“高一(1)班的,还有谁没打饭的?”侯玉英喊了声,见没人应,翻了下饭表,嘟囔道:“哪来的穷小子,吃黑馍馍不说,连五分钱一份的丙菜都买不起,嘁……”然后就离开了。
她已经看到了从屋檐下出来打饭的孙少平,这些话明显就是说给他听的。
孙少平却只能报以苦笑。
他无意去怪罪这位同学的不礼貌,毕竟,确实是他给人家添了麻烦,害得她冒着雨雪等自己,所以发发牢骚很合理,而且人家说的也是实情,他确实买不起。
馍分白黄黑,菜分甲乙丙。
馍馍要用饭票,但饭票需要学生拿家里的粮食来换,孙少平家里穷,所以只吃得起高粱面做的黑馍馍,还不能吃饱;菜就更不用说了,有肉的甲菜要三毛,没肉的乙菜也要一毛五,哪怕是清水煮萝卜的丙菜,还要五分钱呢。
村里的壮劳力,一年满工分也才两千六,山里地少产量低又没副业,往往一年细算下来,每个分值也就五分钱。
如此,哪怕每顿只吃丙菜,一学年下来,菜钱差不多也要花掉近五十元。
一个壮劳力近半年的工分!
这样的情况下,别说没有,就算有,他又怎舍得拿来买菜呢?
所以,他只能吃黑馍馍哄哄肚子。
可是他才十七岁呀。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如他这样能吃能喝的年龄,每顿只啃两个高粱馍馍充饥,还没有油水,别说营养了,连哄一哄肚子都不够。
只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他虽幸运的成为了村里所有同龄伙伴里,唯三上了高中的人,但这已经是大哥和父亲常年辛勤劳作,全家节衣缩食供养的结果了,而另外两个,其中一个是村支书家的儿子;另一位的父亲在黄原城工作,是个转方向盘的……
总之,他们家里都是不缺钱的。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的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孙少平从躲着的屋檐下走出来,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缩着脖子蹒跚行在泥地里。他脸色黄瘦,两颊塌陷,鼻子又高又直,脸上虽已褪去少年的稚气,但还没焕发他这种年龄的人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孙少平上这个学,实在是太难了。
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到县城来读高中,这已经实在是不容易了。他知道,如今家里的光景已经熬到极限,所以,眼下的他是自卑的,虽然在班上他个子最高,但他总感觉自己比别人都低一头,而贫困又使他过份的自尊,学校生活过得很纠结。
且看他身上的衣服吧。
衣服是用家织的老土粗布做的,自家煮染成不均匀的黑色,看着像是在地上被踩过似的,就这样裤子还短窄得只能吊在半腿把上……农村里的孩子大多都如他这样,没穿过什么好衣服,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基本上就一套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会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了。
大的孩子不合穿,就传给家里小一点的孩子,直到破得不能再穿了,把破布用浆糊裱起来,打成“袼褙”做鞋穿……
孙少平此时脚上穿的是比家做布鞋高级一些的黄胶鞋,就是旧了一些,而且上面的鞋带也没有了,用两根白线绳凑合着,鞋帮上还缀补着补丁;袜子似乎是完好的,可又有谁知道,两只线袜的后跟早就没了;尤其领人窘迫的是,他连内裤都没有穿……全身上下,身前身后,似乎都写着两个大字——贫穷!
贫是无财,穷是无路,孙少平是既无财也无路,是这两个字的现实写照。
可他却不能对家里要求更多了。
老祖母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一大把年纪了,挣不下几个工分,家里基本上靠大哥一人撑着……这样的情况下,家里供养着他和妹妹两个学生,偏偏大姐还执拗的嫁了一个逛鬼,两个小外孙都要靠姥姥姥爷养活,所有一切乏善可陈。
光景崩溃已经接近于既成事实。
就这样还是大哥主动辍学,跟老父亲一起没明没夜劳动尽力维持的结果。
就这样,少平家里还是塌下了似乎永远也还不完的、一河滩的烂账。
都已经那么努力的劳作了,常年累月的腰都累弯了,可咋还吃不饱饭呢?
孙少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哪怕有梦中的经历,也想不明白。
怪不得,梦境里的农村人最后都往城里跑呢,他呢?还像梦里那样去黄原烂工?最后在润叶姐和晓霞的帮助下去掏碳?那可……至少走出去了,不是吗?
可咋那么的不甘心呢!
泥水在脚下“扑踏”、“扑踏”的响着,孙少平径直向饭场走了过去。
来到馍筐前,熟练的拾起属于他的那两个高粱面馍,熟练的把菜盆里的汤水刮到碗里。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已经不再让他感到惊心,也不再让他感到屈辱——梦里都已经做熟了的,习惯了。
生存为先。
在那个仿佛过了一生的梦境里,他是挖过煤的,所以少平知道,在重体力劳动的情况下,盐分是身体不可或缺的东西,没盐没力气。
是的,这年头上学也是个体力活。
学校读书用的是地区下发的油印教材,连课本都没有。学习差不多已经成为副业,主业是东跑西颠的学工学农。
哪怕在校期间也是半天读报,半天劳动。后者更是必不可少,雷打不动。
从下午两点一直干到吃晚饭,挑土挖地,正经农活一个不少,常常是从校门外土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的山地里送,这对于连饭都吃不饱的孙少平来说,简直像熬刑。
一切很快搞定。
少平立起身,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手里攥着馍,端着半碗剩菜汤走到院坝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里,就着后墙上伸出来的管子给菜汤里搀上热水,三两把攥碎黑馍馍泡进去,就那么蹲房檐下,狼吞虎咽的吞吃了起来。
雪又大了一些,还刮起了风。
雨雪迷蒙的空旷大院坝里,此时已经空无一人,高高旗杆上的红旗被雨水润湿,又被风一吹,发出“嘭嘭”闷响。
孙少平突然停止了咀嚼。
那个穿着破衣裳的女生果然出现了,她静静的来到馍筐前,默默的取走剩下的两个黑面馍馍,随即消失不见。
像那林间偶尔现身的狐仙。
是的,是她!是她来了!
孙少平望着刚刚离去的、穿着破衣裳的女孩背影,愣怔了好一会。
孙少平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呀。
可这就是真的。
“咋,看上人家了?”
孙少平嚯然一惊,忙循着声音来处转头看过去,“金波?是你呀。”
金波就是那个父亲在黄原城里开车的那个同学,两人同村同龄同班,好得像是一个人……金波个子虽矮他一头,但这小子男生女相,皮肤白晰,眉目清秀,很讨人——尤其女孩子喜欢。只是这小子看似无害的外表下,心却生硬,平时安静得像姑娘,做起事来却是敢想敢为,手脚麻利,猛得像老虎,若不是感情太过细腻,必是个当兵的好料子。
他后来就是被文艺细胞和情感所误的,一生惆怅,直到十多年后,人都三十多了才胡乱找了个女子娶了过光景。
该死!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
孙少平无比的懊恼。
这些日子以来,那梦带给他太多困扰了。
“我问你话呢?”金波塞给他一个白面馍馍,少平却推了回去,没有要。
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
“还是不了。几个白面馍馍不济甚事,还惯坏了胃口,不划算……至于郝红梅,她怎会看上我这样一个穷小子。”
“你个假正经,还说不是,连人家名字你都打听出来了,不过眼光不错,郝红梅虽然衣服破了些,但我看咱们一班最漂亮就属她了,而且我打听了,她家情况不比你家强多少,尤其出身还不好,这是机会……你试试,有希望。”
“女生和男生不一样,她们本身就是资本,可以嫁个好人家改变命运。”
“哟呵,很有哲理呀。”
金波认真审视了一下好朋友,郑重的说道:“少平,你进步了。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你忘了这是哪里?学校!跟村里不一样,学校里一切平等,这是拿下她最好的机会。”说罢,金波意味深长的补刀,“女人,都是跟着感觉走的……这么的吧,只要你想,我帮你。”
“那我还不如娶侯玉英,他爹是贸易经理部二门市的主任呢,娶了她,我说不定还能捞个城市户口吃公家饭。”
“噫呀!少平,你悟了。”
“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