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银的问题：

    一是不着家。姐姐自嫁过去，种地、养孩子、照顾男人……家里家外的操磨，像是王家的长工，常年累得跟牲口一样，才二十六岁的年纪，看着都像三十多了，王满银不说搭把手了，连家都不常回，王家有他没他都一样。

    二是不顾家。外面游逛偶尔挣点钱全造了，从来没想过家里的老婆孩子。

    所以，

    孙少平跟大哥少安想的不一样。他是真不想放掉王满银；如果可能，他甚至想让大姐和这逛鬼离婚另过光景。

    但那只能想想，根本不可能。

    总之，少平觉得劳教是个不错的办法，那样至少姐姐和孩子能常见到他。

    就这么办！

    心下计议已定，少平指着笼罩在月色里的村子，化身导游给晓霞介绍：

    “看，这就是双水村，你爸长大的地方，因东拉河和哭咽河交汇而得名。

    前面是庙坪枣林，村里最美的风景，夏天翠绿一片，蝉嘈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秋天五彩斑斓，黑色的枝杈，红色的枣子，黄绿相间的树叶，最是迷人不过；八月十五打枣，玛瑙似的枣子放开肚随便吃，软绵绵，甜丝丝。

    枣林背后就是庙坪山，梯田一层层的盘到山顶，看着像不像是花卷馍？不瞒你说，我就常看着流口水来着。

    后面就是金家祖坟，里面全是柏树，水桶一般粗壮，夏天都阴森森的，地面上长不了草，到处都是苔藓，过雨之后就会长地皮菜，我和金波小时候常在里面玩，摸知了猴，不过套知了就不如枣林了，柏叶太密了，不好找。

    再往上就是神仙山了，这里面还有个故事哩……”少平说了那个村里口口相传的故事，“结果仙女不能割舍人间爱恋违抗父命化作了神仙山，她的爱人哭死神仙山下，眼泪流成了哭咽河……”

    “说不定是女人的眼泪哩！”晓霞突然问：“为什么忽然讲这么多？赔罪？”

    孙少平讪讪道：“晓霞，没想到会碰上我姐夫这事，要不我可以做向导，带你全面参观一下的，真是对不起！”

    “以后也不晚呀，我再来就是。”

    “也是哈。”少平点头。

    “你去福堂叔家里了吗？”

    “大伯去公社开会，不在家。少平，你姐夫劳教，原因我知道了；你对他有意见，原因我也知道了，但对事不对人，站在公平正义的立场上，公社这事还是做差了，我得帮他们改正。我爸知道，也一定会管这事的。”

    “你打算咋管？”

    “我调查了所有被劳教的人，大部分处理过重。牛家沟有个妇女，四十多了，只因一棵花椒树骂了队长几句，就被送来了，那女的脾气极硬，干活不惜力，腿已经瘸了，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的……明早我就把报告送县里。”

    “然后你爸出面压人？”

    “他们做得不对嘛。”

    “大势所趋，非一人可改。再说了，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爸是主抓农业的领导，做事也需要人帮，都得罪了，他还咋做事嘛？”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晓霞亢声道，“你啥意思？哺其糟而啜其醨？孙少平，没想到你竟是个这样的人！”

    晓霞姑娘很不满，显然生气了。

    正所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晓霞沿着哭咽河向前疾走，不打算理少平了。

    孙少平挠挠头，有些头疼，忙追上去问：“有没有想过其它办法？”

    “什么？”

    “路有千条，有更好办法为啥不用？”

    “说说看。”晓霞慢了下来。

    “我给你提供一条消息吧。”

    “你说。”

    “公社徐主任你认识吗？”

    “认识呀，他是我妈的本家堂兄弟，论亲算是我舅吧。”晓霞坦诚道。

    “徐治功去年来的石圪节。之前是农业局干部，他爱人在城里，所以他不愿来穷乡僻壤的石圪节，之所以来是因为级别升了……现在他后悔了，想尽快干出点名堂，早些调回县上。这次农田基建大会战是他主抓的，之所以把会战现场放在双水村，应是有综合考量的……”

    “所以呢？”

    “我建议你直接去做他的工作。

    相比福堂叔，你更有优势，比如写一份花团锦簇的双水村农田基建大会战报告……你不是想当记者吗？可以试试手。那徐主任必然巴不得，你就趁机说光辉的事业不允许有污点，劳教的事颇多争议……然后，这事情就好办了……”

    晓霞停步撤身，像是要重新认识眼前的同学似的，“孙少平，你真奸诈。”

    少平有些无奈。

    梦里煤矿工作的经历记忆太深刻，应付领导，管理矿工，锻炼得有了肌肉记忆了都，不知不觉就用出来了，唉！

    “这是智慧。”他强调道。

    “徐主任的核心任务是保证农田基建大会战顺利进行，并不是惩罚人。”

    说罢又特别提醒道：“他若是觉得人都放回去不妥，你一定要表示赞同，然后为他着想，建议把人分类：那些处理严重过分的，身体条件不允许的，比如你说的牛家沟那妇女，一定要放回村里去，公社不能当那些队长挟私报复的枪，最好再警告那队长一下；处罚合理的，维持原样不变，这样大家都好看；剩余的也可以继续在工地上劳动，但转为普通队员；可以不记公分，但要管饭，还可视情节轻重定不同时限……”

    “如此，就皆大欢喜了是吧？”

    “说不定还会成为全县范例，惠及他人……不过建议是我提的，我姐夫是其中之一，为避嫌，我坚决主张把我姐夫的劳动期限延长到这次大会战结束。”

    “嘶！”田晓霞倒吸一口凉气，“你姐夫……摊上你这种小舅子，可真倒霉。”

    “我这也是为了我姐。”

    “你姐同意吗？”

    “我能说服她。”

    “孙少平！”田晓霞大喝。

    “到！”孙少平立正。

    田晓霞背抄着手，围着少平转了两圈儿，最后在他的面前站定，“徐主任的事，连我都不知道，你咋知道的？”

    若非个子矮，需要抬眼看人，她还是颇有威势的，但如今吧……有些奶凶。

    “报告，从我二爸那里打听的。”

    “你不是在家吗？”

    “我出来时，我二爸去找我爸了。”

    “算你通过。我爸有啥麻烦？”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我是猜的，具体你得问福军叔。”

    “那假话呢？”

    “我是猜的，具体你得问福军叔。”

    “哈！”晓霞的牙忽然有些痒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