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波家门口。

    “少平，我在硷畔上望见田晓霞跑了，是不是你惹她生气了？”

    “少八卦。”

    孙少平心里乱糟糟的，不愿搭理金波，他仍想着晓霞临走时放下的话。

    “孙少平，你有秘密！那天之后，我问过我姐，以前你不这样的，一句‘失魂’可说不过去……哼哼哼……你既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但你记住，我等着你给我坦白的那一天。”

    坦白？坦白啥嘛。

    梦的事，能做准儿？

    我自己都不敢信。

    “东西呢？”少平问。

    “你看。”

    金波指指院子一角，“包谷粒儿、竹笼、手电筒、砍刀、铁锹、铁丝、麻绳……不是说下套子吗？咋还用铁锹？”

    “增加保险。润生呢，来了没？”

    “村里今晚开会，他看热闹去了。”

    孙少平了然，好像的确有这样的一个会，二爸为完成任务，欺负徐主任不了解村里实情，把傻子田二献祭了上去顶缸，也算是为村里其他人家解了灾。

    为此被人笑话了一辈子。

    “你不去？”少平问。

    “我才不瞧那热闹，没意思。”金波撇嘴，随即化身好奇宝宝，“咱去哪里下套子？太晚了吧，能成吗？润生说时我没问，你啥时候会的这个？我咋不知道呢？看着像真的一样……”

    少平没法解释，只好胡缠。

    “知道人为啥长俩眼睛一张嘴吗？”

    “嫌我多嘴是不？是你太反常嘛，明明一起长大的，你会我咋不会？”

    “为啥我姓孙？为啥你姓金？”

    “艹，这你都不知道？多简单呀。”

    “所以呀……”

    金波只能在心里继续卧槽了。

    拌嘴的功夫收拾完东西，趁金波母亲去开会的功夫，两人拿起东西就奔向神仙山背后一处偏僻的拐沟，寻到一处灌木丛边，借着月光，少平看了看地势和植被，选定了几处地方。

    寻了一把嫩草，用麻绳穿过攥紧一扯，就沾染上了碧绿的草汁，砍木棍设了几个机关套索，洒下点包谷粒儿。

    “就这么着吧，换地方。”少平拍拍身上尘土，打算收工了。这里虽偏僻，但也不是没人来，野鸡并不太多。

    金波做抚须状，“好像很简单。”

    “种地也不复杂，可老庄稼把式就那么几个，你说是为啥？”

    “好吧，你说得有道理。”

    “明天早上来看看，到时候再说。现在咱绕北山去，那边的把握大些。”

    “北山，挺远的呀。”

    “不用真到北山，也就三四里路，在去米家镇的公路旁边，好找得很。”

    “骑车！骑车……”

    “会场在学校……”

    走大路需要通过学校，那边熙熙攘攘，人太多了，过去准暴露。

    “也是哈。”金波同意走山路。

    走公路确实不远，走山路就有些……

    一个多小时后。

    “少平，我算是上了你的当了。”

    “这不已经到了嘛。”

    “累死洒家了。”金波抛下手上东西，叉腰四处看了看，“你咋知道这地方？洞天福地呀，简直偷情约会之风水宝地，野炊玩耍之绝佳天堂，比咱村后河湾还隐蔽，哇呀呀……”

    “干活。”

    这边有一处野鸡窝。

    梦里，在这次农田基建大会战快要结束的时候，公社的野鸡专干杨高虎发现了这个地方，一次打过六只野鸡，大丰收。杨某人是石圪节公社的武装专干，都说上辈子是黄鼠狼托生的，此生专和野鸡过不去，痴迷之极，久而久之，获得“野鸡专干”雅号，整个石圪节的野鸡分布，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杨专干某次和公社食堂的胖炉头打赌输了，不得已说出野鸡窝两处，心疼得他几天没过去。其中一个就是这里。

    后来大哥结婚，他的同学刘根民来家做客时当笑话讲了，少平听在耳里。若非润叶姐的事，他还真想不起来。

    刘根民是公社文书，消息当为真。

    所以，这次就不能像神仙山那边那样草草的了事了，少平打算用天落网。

    现成的竹笼，调整一下进口，找到合适位置放下，底面覆上土，洒些玉米粒儿，这活儿基本就成了。随后选位置在附近又下了几个套子，就算完工了。

    “孙少平，明天若逮不住野鸡，我把你当野鸡烤了，净折腾我。”

    “学本事不要钱啊。”

    晚风吹来，泥土和草芽的气息扑鼻而来，也捎来了猫头鹰的咕咕啼鸣，金波忽然感觉脖颈有风，身上有些冷。

    “我咋觉得咱像盗墓的咧。”

    少平闻言四下看了看，月悬空，虫轻鸣，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偏僻山坳俩挖土的……有些怯火。禁不住又有些恨那王满银，若非他弄得家里鸡飞狗跳，耽搁了时间，金波和他何至于大晚上的出来，跑几里地到山里挖坑呀。

    这回非得让他拉一个月的土不可。

    会场，排队站土台上接受教育的王满银感觉一阵恶寒，低垂的头稍微抬了抬，想在人群中找到婆姨兰花的身影。

    哪里会有嘛！

    孙家一个人都没来。

    显丢人。

    王满银暗自叹气，希望根旺能信守承诺，不辱使命，找到兰花把他从小舅子的魔爪中拯救出来，那死孩子……唉！

    布置完，金波四下望了望，问：

    “管用吗？”

    “谁知道呢，我也是第一次做。”

    金波：“……”

    太不负责任了！

    “这地方有鸡吗？”

    “应该有的吧。”

    金波：“……”

    “要是逮不着呢？”

    “我不是准备了白馍馍嘛。”

    “只吃馍馍呀。”

    “还有水。”

    金波：“……”

    “我咋觉得这次的野炊是个坑呢。”

    “主要不是野炊……”

    少平发现说漏了嘴，忙止住。

    “啥？”金波捕捉问题的本事一流。

    刚差点把润叶姐的事情给说出来，孙少平忙往回找补，“我的意思是说，野炊的关键在于‘野’，不是‘炊’，尤其是和谁在一起野炊，金波，你说是不？”

    “说得对。”金波反唇刺激少平，“要是回来时把郝红梅叫上，就更对了。”

    没想到少平竟毫不在意。

    “郝红梅你就别想了，她也不合适你，不过，咱们可以叫上金秀、兰香，这样人就不少了，挺热闹的。”

    “不是我想。”金波气馁，“好吧，我还是带副扑克吧，好歹也算‘野’一回。”

    没野鸡，没故事，没意思，唉……

    金波对这场野炊已经不抱期望了。

    哥俩很快收拾好现场。

    少平检查过后见大差不差，把带来的包谷粒儿全洒了做窝子，随后藏好铁锹、砍刀那些，两人就准备离开了。

    “少……少平，你看那儿……”金波声音发颤，指指灌木丛中那棵树。

    孙少平望过去，见是棵野桃，满株桃花已经开放，随风传来阵阵清香。高处的枝桠上黑黑的数团，一动不动。

    桃叶还没长出来，所以很醒目。

    肯定不是树上长的，也不是鸟窝。

    少平心里一动，“过去看看。”

    两人相互壮着胆，悄悄的摸了过去，忽然其中一个黑影动了动，往旁边挪了挪，“咯咯”两声，随即又不动了。

    两人相互看了看，眼里烁烁放光。

    “你上还是我上？”金波摩拳擦掌。

    少平大方让出主攻，“你来。”

    “瞧好吧！”

    金波往手上唾了口，搬住树干就往上爬，少平则打开手电，罩向黑影。

    鸡是雀朦眼，到晚上就看不见。

    所以，被手电筒一照，老实得很。

    有肉吃了！

    今天好运气，老狼要吃鸡，嘿嘿……

    两人回去的时候，从村北头进去，到田家圪崂，隔东拉河望过去，远远地看到学校里马灯高悬，人声鼎沸，大会正进行到高潮，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少平看向金波：

    “大黄，世事要变了，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