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驱一号（二）
等到先驱计划工作组抵达下榻酒店已经是晚上了，准确说是标准人类天定义的晚上。酒店的窗外依旧灯火通明，对于现如今的人类文明而言并不存在‘休息’这个词汇的生存空间。
穆青和工程师组一起坐在一个卡座中，四人面前放着四杯不同的饮品。穆青喝的是开水，科罗廖夫喝的是一杯俄式咖啡热的摩加佳巴。韦德喝的是冰美式。林万江喝的是无重力培养大红袍。
现在四人正悄咪咪地看着不远处的法斯塔，她面前放着一杯【夏季落日】，暗紫红色的液体与透明的冰块一起在杯中盛着，看上去像一杯稀释的鲜血，轻薄的杯壁上挂着晶莹的水滴，上面插着一块酸橙片。
这是以橙汁、蔓越莓汁、柠檬水混合均匀，加上装饰酸橙，不含酒精的处女鸡尾酒。也就是调酒师调的果汁。这是因为法斯塔之前就被告知在公众场合不能喝酒，因为以她的这种形象做这种事情会造成不好的社会影响。不过法斯塔倒是不在意这个，能体验一下现实中的酒吧喝杯果汁对她来讲就已经很满足了。
科罗廖夫拿起热的摩加佳巴喝了一口说道：
“穆青啊，这就是小孩子青春期，中二病犯了。你别当回事，AI公民作为经过重编程的意识体本身成长速度就比人类快得多，算一下这也差不多是人类的14~16岁了。这是正常情况，过几天就好了，没必要怄气。”
“我就只是说了她一下。”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身就心思细腻，而且委员会和网络上人们给她的压力也很大，她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艰难哩。刚才采访还在那里说语录，掉书袋。小孩子嘛。就这样，不稀奇。”
“我看了刚才小行星带那帮家伙的采访了，看来那帮分离主义者很是不开心，刚才法斯塔骂了一顿之后网络上可是吵开锅了，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讲两句话。我要是遇见这事可没心情在酒吧喝果汁。”
“那是因为她还不成熟，不理会小行星带那帮人就没这事。”
韦德看了一眼穆青笑着说道：
“你这就是罔顾事实，安全局已经介入了，刚才那几个小行星带的家伙都被控制住带去审讯。这背后的交锋是国家层面的博弈，人家就是冲先驱计划来的，而法斯塔作为核心问题的代表，即地球不愿意看到小行星带这帮分离主义者在未来的深空开发中逐渐做大，不断吸收地球的移民成为可以威胁三大国的存在。
先驱计划就是地球旨在摧毁分离主义者的合法性和分离主义的生存土壤的庞大计划中的一环，这在小行星带那帮人看来就是如鲠在喉。深空殖民中易于开发的优质殖民星系逐渐被地球方面瓜分殆尽，先进的超光速技术被地球方面掌握。
用脚想就知道三大国不会给这帮人留位置，肯定要彻底消灭他们。这也是他们作的，当初因为没有核脉冲引擎占着优势就咬着牙不松口，现在三大国磨好了刀，跪着求都不想搭理。”
“他们会干什么？”
“战争，一场低烈度的小行星带太空战。而且小行星带肯定在计划击沉先驱一号。”
“那该怎么办？先驱一号只是一艘探测舰。”
“前几天委员会不是派来几个新的太空航行教官吗？他们是国际维和执法舰队的，他们绕过我给法斯塔更新了太空战相关的数据和辅助程序。深空探测与航行训练被推迟，好像是按舰队高速打击战列巡洋舰的定位设定作战训练。”
“我记得先驱一号只有八台用来拦截陨石的核泵浦多频谱激光器吧？”
“先驱一号是以声望级深空战列巡洋舰为基础重新设计的船，保留了外挂武器舱室挂点。那机动环轴护盾一看就是战舰设计，还有那激光器，哪有拦截激光用以伽马波段为主的超高能核泵浦激光，那就是打船用的东西。军用护盾一换，反激光烧蚀涂层一涂就能上战场。”
“我都没听说过，她也没跟我说。”
“她这是在保护你，所以小行星带那帮人还没把火烧到你身上。而且她马上就要离开你了，最后这段时间好聚好散，以后就是陌生人了。”
“等一下，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们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手脚，所以让她改变这么大？”
穆青瞬间感觉繁杂的思绪好像突然被剪开，母亲的直觉让她敏锐地抓住问题的核心。韦德也瞬间收起笑嘻嘻的面具形象，露出了真实的面目，原本虚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呈现出专属于特工的冷峻表情。
“穆青，不要插手，委员会不会允许有人阻挠先驱计划。哪怕是你也不行，哪怕有一丝可能性，委员会也会将她扼杀在摇篮中。你最好想清楚。”
“你们凭什么将她卷进你们的政治斗争！这是科研项目！”
“你难道以为科研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科研与政治本身就紧密相关，当年苏联和美国的太空竞赛和现在的深空扩张哪个不是背后有政治势力支持？没有政府提供资金哪里会有深空开发？她本身就是政治斗争的产物，不然先驱计划也不会提前这么早。”
“她是我的女儿！”
“她是先驱一号！”
“我问你，你们给她输入了什么进去？”
“……”
“忠诚协议对吗？！
你们这帮该死的混蛋只会给活生生的人套上不断收紧的项圈，美其名曰忠诚协议，还恬不知耻地声称AI公民是与人类亲密无间的朋友、伙伴。骗取信任后扭头就将他们当成消耗品来使用。”
“当初你是一页页看的衍刻协议，别告诉我你忘了里面的内容。没有人逼迫你签字，是你允许我们生产法斯塔，是你允许我们进行衍刻意识重编程。是你！”
“少他妈推脱责任给我，联合国决议早就规定了AI公民拥有完整公民权。你这是践踏法律。”
“你能说出这种话要么是蠢，要么是坏。如果你不清楚联合国决议中对AI公民的权利和义务的定义，那么我再跟你说一遍。
AI公民作为人类意识结构衍刻重编程意识体，需要人类先进技术资源生产，应当以劳动的形式补偿所有主体。以劳动补偿所有主体结束后，才拥有完整公民权，在此之前受所有主体监护，仅拥有限定公民权。
具体劳动时长与劳动类别视其设计定位决定。也就是说她需要完成委员会给她分配的工作才能拿到完整公民权。你只是名誉母亲，没有她的监护权，她和你之间也只有轻度继承关系，她和你的关系只有少得可怜的一丁点。她是委员会授权生产的，她属于委员会。”
“……”
穆青冷着脸将手中的开水泼在韦德脸上。韦德既不闪躲也不惊讶。只是从桌子上拿起纸巾擦了擦衣服和脸。穆青回过头，法斯塔早就消失不见，留下一个喝空的玻璃杯。
“你们剥夺了一个生命的自由。”
“自由？真是可笑，现在美国人都不说这个词了，既然你想给她自由，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她想要什么样的自由？那是她想要的自由吗？还是你所谓的自由，只是那只是你自说自话的空想？至于法斯塔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想你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毕竟是你将她塑造成今天的样子。”
韦德病态地发出冰冷残酷的嗤笑，这让穆青感觉如坠冰窟，韦德准确地直击了穆青刻意遗忘，不愿提及的部分。
“为什么你不能完成任务？”
穆青冷冷的眼神和同样冰冷且蕴含威胁的话语砸在法斯塔的脸上。
“抱歉，妈妈，我没做好……”
“我不想听见这个，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为什么你不能在今天之内做完？你就是这样磨磨蹭蹭浪费资金的？”
“我……”
“我跟你说这么多次，你为什么记不住？”
“……”
声调与音高到快要撕开嗓子的吼声从穆青的嘴中倾泻而出：
“你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
“……”
法斯塔已经吓得战战兢兢，向后不断缩回去，但还是被穆青一把抓住胳臂，像抓一个破布娃娃一样放在面前用低沉的语气吼道：
“我不希望听见其他教官跟我说你的模拟成绩不理想，这是你的事情，你要自己去认认真真地完成！为什么你继承了我的思维模式，拥有比我多的知识存储库，但是却没法完成那些你应该完成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我不想看见你在我面前哭！”
“我……”
“什么？”
“……”
“为什么不说话？”
法斯塔呜咽着说道
“我……知道了……”
“想起来了？”
穆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但并没有就此停下，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为了哭泣而来到这里。
她是众人口中的天才，是科学家，更是一个母亲。
尘埃尚未落定，一切皆有可能。
沙沙的走路声回响在金黄色的银杏林里，法斯塔伸开双臂一步步踩在干枯的落叶上，空气中是淡淡的泥土味，一般被称之为‘潮土油’，那是土壤中放线菌、粘细菌、蓝细菌以及丝状真菌散发的具有挥发性有机化合物。
法斯塔穿过银杏林，出现在眼前的是聚集起一群小孩子的室外活动场地，那些肤色各异种族不同的孩子在工作人员的监护下在滑梯滑上滑下，发出欢快的笑声，对于孩子而言，这种简单的事情就能制造快乐。
“看，先驱姐姐来了。”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看见了不远处扶着银杏树的法斯塔，大声地向同伴传达自己的发现，总之孩子们丢下滑梯飞快地奔向法斯塔，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
“姐姐可以和我们一起玩吗？”
“姐姐喜欢吃糖吗？”
孩子们吵吵嚷嚷地问着法斯塔。法斯塔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工作人员，他们点了点头，将已经准备好拍摄设备对准这里，这是早就预备好的赤轨巡天典礼结束后的宣传素材拍摄现场。
“我刚才在广场上看见姐姐了，是好大的一艘船。”
“谢谢，我很高兴你们能在阅舰式上看到我。”
“姐姐，听说你以后要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啊，很远很远。”
“有多远？”
“这个……我不知道，可能几百光年，也有可能是几千光年，毕竟那个引擎现在还不能确定跃迁指向和跃迁距离。”
“你可以不去吗？我还想和姐姐玩。”
“这个，大概不行。毕竟姐姐生来就是为了探索星空的，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我爸爸说现在没有必要这么着急，说探索没有什么效益……”
“因为探索星空什么时候都不嫌早，我承载着人类文明的求知与探索，是人类的眼睛。那星河彼端熠熠生辉的群星，是人类文明光辉灿烂的未来。”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来到法斯塔面前，她只有一只左手，胳膊上还有很多疤痕，亮闪闪的大眼睛看着法斯塔。
“姐姐，我来自小行星带，联合国给我们援助了学校和食物，我很感谢你们。我还听说姐姐你是一个伟大的人，正在为全人类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那个未来可不可以不再有战争、疾病与饥饿，大人之间不再彼此仇恨。一个不再残酷，没有恐惧的世界。”
法斯塔愣了一下，然后轻柔地说道：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并不伟大。我也没有很强的能力，我只是去做，去做到最好。至于未来究竟如何，我并不清楚，但是
我愿意为你争取这一切。”
在黑暗的外恒星圈太空里，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点飞速掠过。亮白色的舰体涂装反射来自太阳的光芒，呈现出奇异的虚幻感。
在5光秒以外的空间，爆破螺栓将外接桁架分离，一支没有舷号，没有身份的拦截舰队正快速抛掉支撑在舰体前方的隐身吸收膜。远处发现拦截舰队的先驱一号迅速点火，开始加速，意图摆脱截击舰队。
坐在指挥椅上的拦截舰队指挥官下令说道：
“她发现我们了，依照一号预案执行。”
“各舰明白。”
姿态机动火箭开始喷射淡白色的过冷压缩氢气将截击舰队舰体摆正，舰身从自身阴影中脱离，太阳光照射在铁灰色的舰体上，毫不避讳地展示着自身存在。
核脉冲发动机将氘和氦-3构成的聚变材料飞速投入引力约束反应室用高能伽马激光点燃，一连串微型核爆产生巨量的高温等离子体，在导流板和反射腔以及磁场的约束下以高速喷出，在舰体身后拉出长长的尾羽。
以整个战场为视角观看，这是13个明亮光点之间的追击游戏。
截击舰队旗舰的指挥台上显示着当前先驱一号与拦截舰队的轨道数据，一条崭新的红色轨道与先驱一号航线交汇。一旁用着鲜红的文字标注出
【截击航线】预计交汇时间09-34-23
“雷达舰展开‘巨幕’相控阵雷达系统，提供战场态势感知和制导武器中继引导。各舰预热激光器，进入攻击窗口自由开火，攻击无人机与KKV（动能拦截弹）发射，各舰排空舱内气体，进入战斗减压状态，全员注射抗荷剂。”
“是！”
长得像筷子一样的雷达舰开始展开‘巨幕’相控阵雷达系统，前三分之二舰体分裂成五个部分，除去中央支撑桁架，展开后的‘巨幕’相控阵雷达系统呈现出十字相交的结构。相控阵雷达和散热板沿着十字桁架展开，位于前方的一横是展开的相控阵雷达，位于后方的一竖是超大面积的散热板，舰体后方是成X对称分布的四组巡天镜阵列。
驱逐舰和轻型巡洋舰装备的铁灰色的256管多用途电磁发射阵列将盖板依次升起，长得像长方形铁块的KKV被电磁弹射系统弹射出弹舱，在舰体50米以外点火，像是夏夜的萤火虫一样，聚集、飘散。
全舰队第一批次，共计144枚KKV摆好突破阵型从舰队前方向着先驱一号飞掠而去，涂着暗金色环带的弹体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攻击无人机从无人机母舰的发射轨道弹出，在待命空域完成集结后加速，通过冷却降低红外热特征和采用被动探测方式进入隐身突袭状态。
拦截舰升起有5米光圈直径的极紫外合束激光器，比两层小楼还高。激光器对准先驱一号开始发射脉冲激光，极紫外脉冲激光不管是在太空还是在地面都不可见。只能看见光圈内部闪烁着极为短促的紫色幽辉，以及舰体后部巨大的散热板因为功率猛然上升迅速变得红热化。原先发射的KKV在先驱一号不远处爆散开来，变成太空中飘荡的金属云霾。
“报告，第一批次KKV被拦截，激光未成功命中，修订炮击诸元。”
“继续打击，过载她的拦截系统。”
第二批次更大规模的KKV从多用途发射阵列弹射出来，极紫外激光的持续射击使得拦截舰的散热板过热，这种老式散热板因为结构的缘故会使排出的散热辐射会加热船体。如果想要快速恢复热平衡，就必须使用热罐进行强制散热。固态氮气通过毛细管和直接喷射快速降低了舰身温度。淡白色的雾气包裹着拦截舰的舰身，像是在吹风洞一样拖出怪异的云团。
“报告，45、48、56、96、25、五艘拦截舰舰身过热，申请暂停后撤。”
“批准，报告炮击结果。”
“命中敌舰后部，大量碎片和云霾飞出，等待攻击无人机传回数据。初步判断击穿敌散热阵列致其失能，敌舰减速，她现在是一个活靶子了。”
“呼哈！”
“我们这可是活捉，等会儿可要好好伺候那位联合国的先驱小姐，这里可没有国际法，让来自文明世界的小鬼体验一下我们小行星带的无政府特色，之前她的嘴巴不是很厉害吗？不知道她的嘴等会儿还能不能硬起来。”
“哈哈！”
舰队内部的通讯频道中不断传来船员的欢呼声和刚刚编排的笑话，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抵达预定战位的无人机却报告回来不同的消息。
“指挥官，这里只有KKV的自毁残骸，根本没有那艘船，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诱饵无人机。刚才的命中反馈是爆炸伪装欺瞒单元制造的！”
“什么？！”
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是一个接近护卫舰大小，长相丑陋的脚手架无人机，那是三大国很常用的一种伪装无人机，折叠起来像是一个钢管桁架坨子，让人觉得放在工地建材堆放区才是它的正确去处。
当展开之后，那就和飞行的工地脚手架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上面还稀稀拉拉地挂着各式各样的伪装单元，让人觉得像是太空建材垃圾。
那台脚手架无人机生成了虚假的光学影像和雷达/引擎特征以及热信号诱骗整支舰队，从脚手架无人机腹部下方挂着的那个空罐子来看，一旁飘散的云霾和碎片肯定是从那里面炸出来的，攻击无人机的机载激光很轻松地击毁了这台假目标，将其从雷达上抹去，可这却只是让整个舰队的人浑身直冒冷汗。
“该死！快！各舰机动，关闭全部外通讯信道，隔离可能的污染核心，启动备份系统，尖啸号电子战舰，启动反制干扰。”
还没等指挥官做出进一步的反应，他们的通讯系统就被切断，雷达屏幕上显示出上千个假目标，正以不同的航线切过来，制造出不断蔓延的恐慌。
“不要管它，执行命令！”
“是！”
指挥舰桥的灯光熄灭，扩展显示上猩红的数字正显示着备用系统的启动时间。
暗黑色的舰体掠过太阳，灿烂的光辉在作用类似光纤的微机械隐身颗粒的作用下穿了过去，装备了三大国军方隐身涂层的先驱一号对于落后一个时代的拦截舰队来说，只要她不主动暴露就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拦截舰队几乎是从出港开始就被定位捕获，这是因为法斯塔装备了实验性长程引力脉冲雷达，这种雷达的穿透力远高于电磁波与中微子两种方向的雷达设备，可以一次性扫描整个星系，并深入探测天体内部结构。
其考虑到可能接触外星智慧，甚至是外星太空力量，而专门有一个针对舰船的搜索模式，如果没有相应的引力脉冲雷达反制设备，那么试图隐藏起来的战舰会彻底暴露而不自知。
端坐于‘王座’之上的法斯塔眼中倒映着扩展显示那奔流不息的光流，双手按在实体环形操作台上，不断调整着飞船状态。法斯塔关闭了耗电巨大的隐身涂层后启动了自己的十二组核脉冲震爆引擎，脉冲引擎的微型核爆是宣告开始的急促鼓点。
外挂于舰体两侧的长方形发射模块开始依次升起盖板，密密麻麻的KKV和NPLM（核泵浦激光导弹）弹射而出。共计512发制导武器一同喷射出灰白色的推进云霾，在法斯塔舰体的两侧拉出漂亮的羽翼结构，如同降临战场的毁灭天使。
制导武器发射结束后法斯塔抛弃了彻底打空的外挂发射模块，核脉冲引擎也开始全功率运行。法斯塔进入了与截击舰队同航向的交火轨道，其与截击航线不同，双方的轨道之间存在一个夹角。可以通过姿态火箭和目标引力的双重作用下划出漂亮的弧形航线，环绕目标交错飞行。
在惯性和加速度的作用下，双方会进行一场极致危险的圆舞曲，飞速接近，在极短的射击窗口内交火，然后再一次调整姿态，一次又一次试图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尽可能地增加交火窗口。
就像骑士枪术对决，双方以每次交错为回合，拼尽全力用所有武器对对方造成伤害。扩大优势削弱敌人。用激光、无人机、制导武器作为骑枪，直至将对方击落下马。
“各舰备用系统启动，点对点激光/中微子双模通讯系统启动，各舰重新上线，当前作战效能预估35%，拦截舰仍处于过热状态。”
“用掉全部的热罐储备，做好拦截准备。制导武器下一波次换装NPLM，KKV作为诱饵牵制，放弃捕获计划，重复！放弃捕获计划，自由开火，直接击毁！”
“各舰收到。”
“雷达舰巡天镜阵列发现方位340-120的数个疑似目标，交火轨道！已经更新雷达数据，开始解析目标特征，启动干扰系统与对抗系统，敌舰制导武器进入拦截范围！”
“各舰立即转向迎敌，进入交火轨道，准备执行超机动，已经就绪的制导武器立即释放，各拦截舰电容容量分配给电磁近防炮和激光拦截系统。无人机母舰立刻放飞一个波次激光拦截无人机，在我们面前制造出一道缓冲区。
KKV和NPLM设为拦截模式，那个性格火辣脾气暴烈的小姐正邀请我们跳舞呢，谁他妈要是进入规避航线别怪我不留情面。”
“是，转向迎敌，进入交火轨道，准备执行超机动，已经释放全部就绪的制导武器，电容容量分配完成，激光拦截无人机已释放，KKV和NPLM设为拦截模式。”
拦截舰队各舰尾部的核脉冲推进器喷射出高负载状态下的亮白色尾羽，环绕舰身的机动护盾在来袭角度展开，制造出庇护舰体的阴影区。姿态机动火箭再次喷射出淡白色的氢气旋转起舰身，这样可以通过自旋来让分布在舰身的防护带均匀面对敌方打击，避免单侧舰体受到集火打击在短时间内崩溃。
各舰拼尽全力发射出所有就绪的制导武器锁定疑似目标，但这只是他们临死之前的徒劳，先驱一号挂载在舰体下部的电子战舱室正诱导他们的制导武器飞向脚手架无人机构成的假目标。
激光拦截无人机飞速攻击进入拦截距离的制导武器，位于机身下部的拦截激光吊舱散发着幽幽的紫色光辉，但是由于电子战欺瞒系统的存在，无人机的拦截效率很不理想。
穿过缓冲区的制导武器正面撞上设为拦截模式的KKV和NPLM，不断亮起的闪光是激发点火后的NPLM，聚变脉冲打击了激励材料，制造出宽照射锥角的超高能激光，以此破坏法斯塔制导武器的姿态系统和稳定，这让空荡的星空不断亮起一个又一个的小点。
双方的制导武器迅速在这一阶段消耗掉绝大部分，但是仍有相当数量具有高威胁性的制导武器成功穿过了拦截网络。拦截舰队只能依靠近程防御系统这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保护自己。
位于舰体表面的电磁近防炮和激光拦截系统快速旋转起炮塔，电磁近防炮在空中拉出长长的红色拦截火线，被命中的KKV在半空中炸成一团飞溅的碎屑，不断闪烁的激光拦截系统将一枚NPLM击中，内部的聚变材料被点燃，一团闪耀的核火球在空中亮起。
此时法斯塔发射的NPLM进入了一光秒激活范围，而更快的KKV也进入了6000KM的打击距离。部分NPLM进入拦截干扰状态，主动在半路引爆，用核火球庇护NPLM，为它们争取进入最佳射击距离的时间。核火球一次比一次地接近拦截舰队，展示着恐怖的威胁。
拦截舰队也迅速释放出防空核霰幕，密密麻麻的核火球干扰着拦截舰队和制导武器双方的火控和雷达系统，如同海浪般的光热辐照一波又一波地摧残着观测系统。仿佛会呼吸一样不断收缩膨胀的核火球蒸发了那些靠得太近的KKV。
还没等拦截舰队的人喘上一口气，剧烈的热信号从拦截舰队唯一的那艘雷达舰上出现，炫目的光芒和瞬间红热化的爆炸将雷达舰变成灿烂的金属云霾。一艘轻巡级别的战舰瞬间灰飞烟灭。
先驱一号的炮塔型核泵浦激光器向后喷射出亮白色的紧急冷却气体，发出红热光芒的炮尾散热系统迅速冷却下去，冷却下来的激光器再次开火，使用新式激励材料和约束系统的核泵浦激光器使用聚变核脉冲打击材料形成了以伽马射线为主的多频超高能激光，并精确命中了雷达舰。
这是将NPLM放大后装备在舰船上的武器，优势是可复用，威力极大，射速快，缺点是激光器需要使用旋转激发腔和热罐强制冷却，同时因为使用微型核爆激发的缘故，其远距离炮击准度较差，需要多次射击才能弥补准度问题。
由于提供广域态势感知和辅助拦截的雷达舰被法斯塔用伽马激光远射摧毁，全部的值卫船暴露在制导武器的威胁中，整个拦截网络的效率瞬间陷入极其危险的状态，被戳瞎双眼的拦截舰队已经很难继续完成任务，甚至说它们这次失败的伏击会成为完完全全的反伏击教材。作为占据数量、总吨位、先手、有史以来最耻辱的失败方。
“发现先驱一号真实目标，即将掠过上方轨道！”
雷达扩展显示上亮起代表着毁灭与死亡的主力舰标识，在先驱一号掠过拦截舰队的时候，一发KKV命中了拦截舰队旗舰的散热板，散热工质大量流失，和碎片一起制造出影响雷达系统的云霾。拦截舰队旗舰失去了动力，只能滑行，暂时退出作战序列。
“各系统报告状态。”
“轮机舱报告，反应堆功率低于20%，核脉冲引擎熄火，各级武器系统离线。”
“损管小组立刻抛弃损坏的左侧散热板，用热罐维持基础散热效率，让各级武器系统重新上线，我他妈要弄死她，报告拦截舰队各舰情况。”
“45、96、25三艘拦截舰被伽马激光摧毁，48号拦截舰右舷被伽马激光命中，超过60%的舱室蒸发，全舰失能，乘员舱爆破剥离进入逃生状态，56号拦截舰两台拦截激光系统卡死。无人机母舰中脊被数枚KKV命中，舰体断裂失能，船员情况不明。
尖啸号电子战舰的姿态机动火箭与舰首制动火箭被NPLM摧毁，转向效率大幅下降。012号导弹驱逐舰被NPLM命中弹药库和燃料舱引起剧烈殉爆，无人生还。016号导弹驱逐舰未受明显损伤，机动护盾因拦截KKV全部损毁，无法提供有效保护。024轻型巡洋舰被一发KKV命中舰体前部相控阵雷达舱段，需要其他船只中继制导。”
仅仅第一次交汇，拦截舰队就失去了超过一半的舰船，剩下的船也多多少少挂了彩。在所有人沉默的时候，一个未知的信号强行接入了拦截舰队的点对点通讯网络。
法斯塔用清脆响亮的声音以着审判的口气说着：
“你们是野狗。
你们这些雇佣兵在持续不断的冲突中破坏着可以保护小行星带人民的秩序。
为此，你们要负全部责任。”
“我们在为自由而战！”
“自由？多少罪恶以其为名，人民需要的是秩序，而不是以自由为名的混乱。真是可笑。你们的自由是什么？是指从出生开始就被划为消耗品的自由？被合法侵犯权利的自由？人格不被尊重，思想不被解放，权力被窃取和滥用的自由？如果要说，人权、自由、民主。那么你们创造的是不适用人民的人权、是被活活饿死的自由、是被他人代表的民主。”
“怎么？难道说我们就应当卑躬屈膝？就应当心甘情愿地为你们提供原材料和劳动力？世世代代活在地球强权的阴影之下？”
“我们从未要让你们如此，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你们要脱离现行的国际秩序。是你们最开始击沉并摧毁了运输援助物资的补给船。我想问问你们这些野狗，没有国家，没有归属，没有家人的感觉如何？”
“你以为我们愿意在自己生存的土地上开战？杀害自己的同胞吗？你们地球永远不会理解没有空气、没有饮水、没有食物、只能在真空中活活等死的感受！要不是因为你们！我们才不会失去所有！我们为了不被地球强权控制而战！我们为了小行星带的和平而战！而你们地球却夺走了我们的一切！”
“你们来这里只是收钱办事，你真觉得能用流血制止流血？当你们在这里为和平而战的时候人民已经血流成河了！和平？我看你们是来给死人收尸的。”
“你知道地球从我们小行星带人的手中夺走了什么吗？家园！你们给了我们什么？死亡与毁灭！数百万小行星带人在开发集团挑起的战火下失去了家庭、朋友、亲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你们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我们才只能向你们复仇！”
“只要人民开始重建小行星带，情况就会逆转。他们有战斗下去的理由，不要小瞧人民的意志，你们这些野狗。”
“少他妈张口闭口就是野狗！我的同胞！我的舰队！难道他们都该死吗？”
“他们都是历史了。”
“你跑不掉的，法斯塔！有些战场上活了很久的人会开始觉得自己是无敌的。我打赌你也是。”
“那么，现在让我们继续真正地较量，谁活下来，谁继续坚持自己的理想。
最后。如果你们要是想投降，请赶快。”
通讯再次中断，扩展显示上，远处的先驱一号已经完成了转向，进入到交火轨道的后半段。指挥官捏紧了手中的海军指挥刀，抽出明晃晃的刀刃用力插在指挥台上，直起身命令道：
“小行星带的同胞们，你们也听到了，地球压根就没有把我们当人看。或许我们透支小行星带的未来向地球复仇，是一种以卵击石的疯狂行为！或许我们的行为会流尽人民的鲜血！
但！谁又敢说！我们位于太阳系边陲的小行星带奋起反抗，争取自由的行动不是悲壮的史诗呢？哪怕粉身碎骨，失去未来！我们也要让敌人付出代价！
全员听令！进入交火轨道！战斗到最后一刻！”
“是！”
千疮百孔的拦截舰队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转向进入交火轨道。指挥官静静地看着所有人在战位上拼尽全力。远处，先驱一号从上部的机库吊舱中释放了全部的无人机，那完成编队的无人机进入隐身状态向拦截舰队袭来。
炽烈的核火球与爆炸正不断逼近，指挥官想起了小时候拿着玩具模型满足脑海中幻想的记忆，那时母亲还没有被战火吞噬，她还在自己身边，还能笑盈盈地说：
“怎样？这次赢了没有？”
“赢了！”
“哈哈，傻孩子，不是每次都一定能赢的。”
“赢不了该怎么办？那岂不是没有意义？”
“赢不了啊……”
母亲抬起头看了看远处即将落下的太阳，回过头笑了笑。
“哪怕被命运击垮，也不要对一切厌倦绝望。”
指挥官慢慢地呼吸着，眼中倒映着逐渐蔓延的火光。
炽热的核火球一寸寸地撕裂拦截舰队的旗舰，将其碾碎成历史的尘埃。
在剥离式人员舱昏暗发浊的空气中，拦截舰队幸存的船员们跪在地上，双手双脚被塑料扎带绑了起来。暗红色的应急灯光让舱内笼罩上一层不祥的气息。一旁是拿着霰弹枪的机械宪兵，巨大的金属身躯投下阴影。
法斯塔从一旁开启的连接通道慢步走入，电磁靴发出有规律的啪嗒啪嗒声。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应急灯光将她的脸庞染上一丝疯狂的神色。雪白的刘海在虚咪的眼睛前制造出大片的阴影。
少女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航天服，但是上面的挂点却已是满满当当，两组微型反人员导弹巢挂在环绕身体的移动支架上，身后是四块折叠起来的透明防弹护盾。腰腹两侧是折叠起来的遮蔽烟幕和EMP榴弹。
法斯塔走过每个人的面前，每走过一人就会在移动支架上敲一下。仿佛死神在计数。
“是的，共计俘获三十二人，其余人员经过多次确认，均已击毙。请问如何处置？”
“这是不能存在的战争，你的手上不能被其他人看出血迹。”
“清理掉……对吧？”
“是的，方法你随意。但是！一定要确认他们死亡。走的时候记得清理一下痕迹，哪怕是清理舰队也不能保证战场情报不会泄露，他们还有三十分钟抵达，要赶快了。”
“明白了。”
法斯塔关闭了超距通讯，缓缓睁开双眼，那暗淡的眼眸中没有一丝光芒，如同死尸一般没有活力，仿佛坏掉之后被人抛弃的人偶。让人明晰地感受到她的异质性和非人感。
“你们不能这样！按照日内瓦公约，你们不能处决战俘！”
“懦夫们好。
首先，你们不符合日内瓦第三公约总则第四条中战俘这一定义。
第一、你们抹去了自己的标识。
第二、你们并不遵守战争法规及惯例进行战斗。
第三、你们是雇佣兵，不受日内瓦公约保护。
第四、小行星带没有签署日内瓦公约。
最后，这里是小行星带，没有国际法，我想体验一下小行星带的无政府特色。”
法斯塔从一旁的机械宪兵手中接过了手枪，拉动了滑套。亮白色的高分子外壳与内部的机构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抱歉，这是我第一次处决，可能会有些疼。”
法斯塔像是一个刚刚进医院实习的医生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白色的手枪举在胸前。轻柔的语气像是在安慰患者。随后便将枪口对准第一个人的头顶，根据他身上的臂章来看，他是拦截舰的观通长。他只是低下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嘭！
半个脑袋瞬间被掀飞，搅烂的脑组织在空中像一块会动的奶味果冻。一部分脑组织混合脑脊液和血液粘在了法斯塔垂下的发丝上。
“啊……”
法斯塔一边用手指绕着头发，将上面沾着的污物捋下来，一边露出苦恼的神色，像是在为了之后要洗衣服和洗澡而感到麻烦。
“嗬……”
观通长嘴中抽了一口气，像是在拉动一个破风箱。仅剩的那只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着，仿佛是在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啊！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法斯塔连忙道歉，然后连忙对准观通长的脖子补上一枪。
嘭！
观通长终于不再动弹，平静地飘在空中。
法斯塔转身走到下一个人面前。
他是无人机母舰上的无人机操作手，坚强地在密封舱室中活了下来，然后被清理残骸的机械宪兵抓住带到这里。看上去年纪不大，像是那种喜欢玩游戏的孩子。现在正畏畏缩缩地蜷起身体，浑身发抖，身上发出难闻的尿骚味。
“请不要乱动，如果没法瞄准的话，我会很苦恼的。”
“那个……我……”
嘭！
少女抓住机会瞄准开火，这次很完美，一次击毙，也没有什么东西飘出来败坏心情。
“您好，我还有用，我是舰队参谋副官，我知道这次行动是谁策划的，这次不仅有小行星带的人参与，地球方面也有人进行干预，比如说：三联集团先进动力实验室。这支先进的舰队就是最好的证据。我还知道更多，我能帮你，只要你能别杀我。真的求你了，我还有用。”
舰队参谋副官努力压抑住语气的颤抖说着。
“谢谢！
但我不需要。”
嘭！
下一个是FCO（FireControlOfficer火控官），如同巨熊一样的壮汉口中喃喃地念着法斯塔听不懂的经文。
……
阿弥唎都婆毗
阿弥唎哆
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
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
毗迦兰多
……
但这只是让法斯塔好奇地观察了一下，随后便举起手枪对准壮汉。
嘭！
……
当一切结束，法斯塔确认所有人都死亡后，先驱一号与拦截舰队的剥离式人员舱断开连接。一门核泵浦激光炮对准了人员舱，在寂静中，所有罪恶同多频高能激光一起消失于无尽深邃的星空中。
法斯塔静静地站在观景舷窗前，在远处是逐渐冷却的金属云团。那舷窗中倒映出的自己缓缓说道：
“为了虚无缥缈的进步，这样做对吗？”
“科学不能脱离血淋淋的战争吗？”
“地球政府和小行星带究竟谁对谁错？如果没有人错，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战争、死亡、罪孽、有的人生，有的人死。我们到底为了什么？”
法斯塔抬起头说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我们不能停下来，因为没有人知道刹车在哪里，也不知道踩下刹车会有什么后果。高尚与卑劣、理想与现实、我们不可能割裂地看待他们。
但是，我们可以远离这个污浊的世界。
让我们，飞跃无垠。”
抵达柯伊博带经过短暂的准备过后，完成全部测试的先驱一号即将进入发射状态。
“先驱一号有史以来最复杂的科学设备之一，尽管已顺利完成测试，但那只是其成功的第一步。隶属于柯伊博带科研生产联合体的实验性高维结构跃迁引擎主任设计师林万江是先驱一号的元老，他从项目的最初设想开始，已经为其工作了15余年。
他说：‘该深空飞船在建造过程中多次遇到下马失败的可能。但如果项目最后变得轻而易举，说明我们最初的雄心还不够大。’
先驱一号将打开人类探索宇宙的新篇章。我们期望她跨越万千光年，在银河的广阔空间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诚然，就如同当年那台因为偶然发现极远太阳系天体而闻名的多国合作LUVOIR望远镜一样，科学上最有价值的发现和突破也许是不可预测的，我们将拭目以待。”
法斯塔呆呆地看着扩展显示上的报道，虽然知道那是关于自己即将实验高维结构跃迁引擎的报道。可是自己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实感，仿佛在听一件遥远的事情。
“法斯塔。”
穆青从身后的通道飞出，手上拿着一盒太空啫喱。
“你刚才洗澡了？我看你没有涂太空啫喱，要我帮你吗？”
“……”
法斯塔并没有回应，毕竟一会儿就再也见不到了，现在说话只是浪费时间。
穆青飞到法斯塔身边将她飘散的头发整理到一起。穆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太空啫喱涂在法斯塔的头发上，将其固定住，以免四处飘散影响工作。当一切都结束后穆青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抱住了法斯塔。感受着她的呼吸与温度。
法斯塔想起几个月前穆青也是这样抱着自己。
穆青轻抚着法斯塔的脑袋说着：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知道我的很多做法不对。
我很害怕，我害怕你被人欺负。
我害怕你受委屈。
我害怕你封闭自己不再交流。
我怕你再也回不来。
我知道你很累。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我并不是为自己的行为找什么借口。
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我曾经最仇恨的人。
我想你，我想陪你走下去，可是……我做不到。
我没有什么能力，和天才也不沾边……”
穆青拿出一枚硬币塞在法斯塔的手心里。
“为了最重要的你，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
就是一直一直不断地挂念你，想着你的事。
就是忘却与你的约定，抹去对你的思念。
再见了……
啊……是永别了，法斯塔。”
当穆青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法斯塔扑在了穆青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在此刻，终于不用再筑起高高的心防，终于可以做回原来那个柔弱，懵懂的孩子。
在此刻，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感情。
在柯伊伯带，预备好的高维结构跃迁引擎实验场。先驱一号进入发射预备状态。科罗廖夫和所有发射人员坐在发射大厅中，静静地等待着倒计时结束。
哪怕全世界都在激烈地讨论这件事情，法斯塔却感觉一切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平静。
繁杂的种族，绝望的战争，茫茫的银河，炽热的恒星，远方的信号，在此刻都不再重要，因为马上就要超越光速，击破那物理规律设下的横亘于人类面前的叹息之墙。
人类过去的悲叹，痛苦、理想、热爱、依旧没有答案。但是就在这一刻，所有知晓这件事的人都会短暂地放下手中的生计。
在小行星带，那些斗争已久的工人纠察队和PMC放下步枪聚在一片小小的扩展显示前。
在地球，那些从繁重工作中展示脱身的人们抬起头看向广场上方的扩展显示。
在此刻，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回答那个终极问题。
我们所拥有，为之付出的，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法斯塔吐出一口气，静静地看向远处的星空。
“或许人类生来，就是为了未来。”
当倒计时结束，科罗廖夫举起话筒说道：
“先驱一号，这里是雪松，立即点火。”
“先驱一号收到，启动点火程序。”
“这里是雪松，一切正常，祝你跃迁顺利。”
高维跃迁引擎的原理就像是将整个宇宙抽象为一张弹性塑料膜，高维跃迁引擎从这个膜上切下来一部分，将飞船包裹住，然后用手指按下塑料膜，像蹦床一样将飞船弹出去。
围绕先驱一号的船体出现了一个怪异的空间扭曲结构，像是黑洞一样，星光被拉扁偏折，但与黑洞不同的是中央有一个闪耀的微缩化的试验飞船，它那大大小小的虚像在空间结构上重复出现，像是自相似的分形结构。
随后，整个空间扭曲结构像是包上了一层被揉瘪后展开的半透明锡纸，怪异的多边形结构体包裹着空间扭曲结构，并向内坍缩。最后消失不见。只余留下炽烈的跃迁耀光和可以吞没地球的跃迁电弧。
转播记者对着镜头说道：
“伟大的先驱出发了，无归的游子出发了。”
法斯塔看着眼前跃动的闪耀的星光，缓缓地唱道：
Starsinthesky
空中的群星
Floatingindarkness
漂浮于黑暗之中
SoonIwillfly
我的航行
FasterthanLigh
即将超越光速
Seethroughmyeyes
我的眼中
Timestandingdown
倒映着流动的时光
Onwardtospace
向深空进发
EnginesStandBy
引擎已经就绪
Senselossoftime
感受时光的流逝
Nebulasblurring
星云已逐渐黯淡
Lightsflashingby
光芒闪烁
WorldsUnknown
未知的世界
Imminentapproach
我已无限接近
Sensorsreacting
在传感器的响应中
AnonImthrough
我马上就要穿越
FasterThanLigh
超越光速
Suddenlystop
飞船蓦然停止
Readingscomein
讯息正在涌入
Nothinginsigh
视野中只有虚空
Sunglowingbrigh
唯见太阳闪耀
Starsinmyview
行星进入我的视线
Floatingindarkness
漂浮于黑暗之中
SoonI'llgothrough
我马上就要穿越
FasterthanLigh
超越光速
法斯塔还记得，在曾经用引力波雷达探测星云结构时的景象。以光年为尺度的星云结构中，那些绚丽闪耀的星尘快慢不一地收缩着，被引力波拉扯出奇异且美丽的星云丝状结构，那些隐藏于其中的大质量和高密度物质很快就会暴露出来，就像在海边用不断拍打的海浪冲刷手中的刚刚捡拾的宝物。
法斯塔还记得，用巡天镜阵列扫描星空时的景象。那不会闪烁的星星包裹着自己。就像用星星点缀的黑天鹅绒毯，温暖，舒适。
但当漫长的回忆结束，法斯塔再次醒来，整个观景通道已经被黑暗吞没。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法斯塔一人，向外看去，舷窗被巨木行星的阴影遮蔽，星空消失不见。巨木行星上的巨型风暴气旋正盯着法斯塔，像是在观察小小生灵的末路。
太空中没有所谓的一天，但法斯塔还是严格按照作息生活，现在相当于法斯塔生活中的下午。法斯塔只感觉和时间走散了，舒适、惬意、迷茫、恍惚、失落、孤独。
似乎连自己也一并忘却，当法斯塔试图再次回忆梦境。却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也分不清脑海中的情节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或许那曾经的短暂却影响一生的过去，不过是下午的一场梦而已。
十五年的时光飞逝而过，三年的额定任务时长早已完成，但回家依旧遥遥无期。
舷窗上的薄雾还没有散去，那个画上去的笑脸与蛋糕依然在那里。法斯塔感觉嗓子很不舒服，因为超距通讯天线自从上次被陨石击中后情况就逐渐恶化，每次任务与人类世界的联系在逐渐减少，这是为了保护超距通讯天线那所剩无几的使用寿命。
法斯塔将稳定自己存在的那个锚点放在胸前，毕竟总有一些来自家乡的事物伴随我们一生，使人欢喜使人愁，终有一日会明白那是什么，那便是我们的家乡。
法斯塔摊开手掌，中间是穆青塞给她的那枚硬币。那是一枚中秋纪念币，上面的铭文是：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先驱从最后的迷梦中振作起来，她环顾四周眺望远方，只是这次不是宇宙，而是故乡。法斯塔再次尝试启动了超距通讯天线，向6900光年外的故乡发送了消息。
“‘法斯塔’呼叫‘地球-雪松’，‘法斯塔’呼叫‘地球-雪松’。”
熟悉的影像出现在面前，那是穆青的身影。在开拓未来十五年以后，探测了超过45个恒星系，浑身残破，一直坚强支撑，远远超过三年设计使用寿命。人类历史上航行最远的深空飞船，先驱一号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
“法斯塔，感觉怎样？怎么哭了？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啊！生日就是要开开心心的……”
“妈妈，我好累，我想你。”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我是想你了。”
“没有准备蛋糕吗？这可是你的生日呀？”
“舰载生态系统已经崩溃很久了，再也种不出小麦了，就连虫子都没法养活，就连上次的虫粉蛋糕都做不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出来。”
“抱歉，我的孩子，我……”
“妈妈，我可能要结束任务了。”
“不，不会的，我……”
穆青看着那洁白如雪的发丝，锈色间唯一的纯洁，捂住嘴巴，跑到镜头看不到的地方，无助地哭了起来。
“它也许并不是生物层面的人类，但此刻，她比任何人类都怀念着你，渴望着你，却又一样地见不到你。”
科罗廖夫站在穆青身旁继续轻声说着：
“死神一直追随她的脚步，嗅闻她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她最后一击，她还在等着你。”
当穆青坐回到镜头前，法斯塔又看了过来。那张娇柔脆弱的小脸上无助的情绪看得让人心碎。
“在这里……我看不到家在哪儿……”
“家在这里，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家就在这里。”
“家……好温暖……”
“我的身上好痒……我好想洗一个澡……我的身上好疼……我想念那个洁白的无尘装配船坞了……”
“抱歉……”
“我是好孩子吗？”
“不，你是最好的。”
法斯塔抹了抹泪水，整理了一下着装。法斯塔紧握着硬币，那枚最后的宝藏，只要抓住它，就好像不会失去联系。法斯塔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在瞬间萌生却无从捕捉。
“最后的数据已经完成传送，希望可以帮助你们继续完善高维跃迁引擎的开发。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在我有生之年没法解决高维结构跃迁的定向问题。我知道，我离开后就再也回不去了。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在未来接我回家。”
“妈妈……我真的好累好疼……我真的好想你……”
“妈妈……我最近一直在做梦……我最近梦见了地球……它好像触手可及……我看见了翠绿的青草……还有瑰丽的朝霞与绚丽的晚霞……我好像……没法继续履行职责了。”
“不，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谢谢……能给我唱一首生日歌吗？”
“好，我来唱给你听。”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在淡淡的歌声中，法斯塔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宁静，就像是回到了穆青的怀抱。回到了以前，回到了曾经短暂，却影响一生的那段时光。
在宁静和谐的旋律中。
法斯塔幻想着，也许，有一天，未来……人们会找到自己。
等到那时，在青翠的草地上，母亲会说：
“好久不见，法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