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仆化抚养(二)
淡淡的雪松味充盈在家中,苻莜端坐在桌前在键盘上打着什么。
熟悉的景象勾起了苻月沉睡的回忆,曾经的苻莜就是这样,优雅,富有文学气质。轻柔的语气总是回荡在耳边,不管怎么闹腾,苻莜最后都只是笑一笑,轻轻地抚摸着苻月的脑袋。
苻莜是最后一届艺考生,因为国际局势的日渐紧张,大规模的艺术考试暂时性地终止,大家起初只是觉得又是一起边境摩擦,一个局部冲突,一场代理人战争。
最后,在不知不觉间暂时变成了永久。不过苻莜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只是偶尔在下雨天的时候面向窗外阴沉的天气微微叹上一口气。
两人的母亲是在生苻月的时候去世的,所以苻月从小开始就在苻莜辛劳的搀扶下长大。父亲是军人,官职并不是很大,只是基层部队的一个普通的军人。所以每年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也说不上什么,就尴尬地在沉默中度过。
后来开战了,父亲没过多久就在一场战斗中失踪,说是失踪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在微机械坍解雾中不可能有幸存者。
但还好,除了抚恤金以外苻莜还能给宣传部画海报挣钱,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存款。苻莜以前上学的时候会写小说、剧本,会画插画、海报。但那些写出来,画出来的东西都透露出一种悲伤的韵味。曾经,苻月听姐姐讲完一个故事后就哇哇大哭起来,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已经忘记了,但苻月还记得姐姐那时说的话。
“悲剧是戏剧的主要体裁之一。它渊源于古希腊,由酒神节祭祷仪式中的酒神颂歌演变而来。在悲剧中,主人公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折,受尽磨难,甚至失败丧命,但他们合理的意愿、动机、理想、激情预示着胜利、成功的到来。”
“胜利会来吗?”
苻莜眨巴着猩红色的眼睛说道:
“会的,一定。”
那个时候苻月还记得的就只有饥饿,政府的配给不够,各种针对粮食作物的生物武器被疯狂投放,所以每个人都不够吃,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什么。
那时能吃的基本上就只有蔬菜,青色的、白色的、紫色的、不管吃多少,每天晚上都还是饿。
但即使是这样,苻莜也依然从口粮中分出一些留下来,有肉的时候也只是尝上一口就全留下来,虽然说着不喜欢,吃过了。但那份苦笑还是暴露了。
即使苻月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用,身上不仅有各种遗传病,还间接害死了母亲,可苻莜依然无私地展露爱意。
苻莜只会说:“这从来不是你的错,孩子没有选择是否被生下来的权力。”
苻月从来没有看到姐姐生气过,一直是那样的温柔与坚强,那张脸上只会展露微笑,悲痛又眷恋着什么的微笑。
还记得那时的天空,灰暗、难闻。地质武器使用导致的火山灰,飘散在空气中的微机械武器,自动化军工设施的化学烟雾,核辐射尘,基因武器。那时的新闻中重复地念叨着这些。
有一次苻月在外出领取物资的时候碰见了一只麻雀,歪歪斜斜地瘫倒在路边,周围的人唯恐避之不及,或许是担心传播设计型禽流感,但实际只是被旁边广场上开机的防空雷达干扰了而已。
苻莜看见后也没有阻止,只是摇了摇头。
“活不了,雷达的工作原理和微波炉差不多,都是里面先热。”
“可它现在还活着。”
“到花坛那边吧,我陪你等着。”
苻莜依旧纵容着苻月的任性,那呼吸隔离器下依旧是黯然地微笑。
苻月觉得,其实完全没必要,完全可以将累赘抛下。
多么希望被抛下啊,那样就可以不用怀揣着煎熬的希望等待着,等着……
麻雀在手上颤抖,抽搐着,最后还是埋进了土中。现在,鸽子仍在手上,依然害怕地颤抖,抽搐着。
“可以不杀它吗?”
拿着菜刀的苻莜将菜刀插回刀架上接着问道:
“为什么?”
“它是鸽子,能带来和平。”
“那就放它走吧,只不过,它要是能给过去的人带来和平该多好啊。”
苻莜笑着从鸽子的脚上取下代表肉鸽的脚牌,拉开了烹饪课教室的窗户。
鸽子扑腾着白色的羽翼向着远方飞去,虽然不知道它究竟能否给过去带来和平,但是今天的烹饪课是和平的,至少没有肢解和平。
“这是本学期最后一节课了,上完了哦!接下来就是寒假,真令人怀念啊。”
趴在讲台上的苻莜脸上也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像是学生一样。
“只有人造四季的赤轨星环也要放假吗?”
“放啊,大家不都很期待吗?多好,冬天,能让人联想到洁净空灵的雪景。”
苻莜向太阳伸出手,指间洒下轻柔的光辉。
“那我们去哪儿过寒假?”
“去地球。”
苻莜伸出手指指了指头顶。
站在地球同步轨道向脚下看去,地球像是一枚漂亮的雪圈球,深蓝色的液体与黄绿搭配的底衬,在那上面是如同雪花团块般的飓风。
这便是现在的地球,历经磨难后重生的地球。
从赤轨星环去地球通常是乘坐轨道电梯,现在正在大厅等候轨道电梯的到来,从那巨大的落地舷窗向外就能用肉眼看见星空,在那深黑色的天鹅绒上,星星是不会闪烁的,像是光凝固于此。
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漂亮美丽的星云,原先参宿四爆发后留下的星云,苻莜形容它是一枚粉紫色的茶蘼。
在黑暗的荫蔽中,星云正静静地漂浮,慵懒地舒展着自己的身形。层层叠叠的星尘和气体在其间交织演绎,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其形状飘忽不定,若茶靡,若轻纱,忽而拖长忽而舒卷,像是一条轻盈的长裙在虚空间里随意地飘荡。
星云表面泛着朦朦胧胧的光,又似焰火又如霞云,灼灼之辉映出它周围漆黑的宇宙。仿佛有无数粒微尘在其间焚烧,将璀璨的光亮洒向四周。又仿佛那是一种远古的魔力在黑暗中绽放,将奇幻的色彩抛向苍茫的天幕。
“苻月以后打算干些什么事情?”
“我想写小说。”
“是吗?为什么想到去写小说呢?”
“因为姐姐以前也在写,写的时候很开心。所以,我也想试试,我想更了解姐姐。”
“啊……嗯,是有这么一回事。”
苻莜稍微有点慌张地应道。
苻莜从来都不会撒谎。那震颤的空气中总是有一股特殊的气味。苻月能从中隐约感受到姐姐在隐瞒着什么,但是苻月并不想揭穿,只是现在……姐姐连她以前喜欢过什么都忘记了。
轨道电梯逐渐在眼前停了下来,像是一个巨大的甜甜圈,体积要比想象中还要大上不少。
轨道电梯的内部空间巨大,还有着各种各样的娱乐、餐饮设施,虽说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但每个人都有一间房间,能够透过落地窗看见脚下的地球。
“困了吗?”
苻莜拍了拍大腿问道。
“不困。”
“不多睡一会儿吗?下去之后可能不是很方便。”
苻莜说着便哼起了每次困倦时都会在耳边哼唱的曲调,忧伤且富有韵律。
Lahahhahaa……
“这是什么歌?”
“安魂曲,一首很久以前的歌。”
“能教我唱吗?”
“可以。”
苻莜轻柔地微笑着张开唇瓣。
Lahahhahaa……
蔚蓝色的海水在阴郁的天幕下翻涌,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虚无缥缈的声响。偶有海鸥振翅过境,划过苍茫的天空,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一切都是这样的空灵与静谧,仿佛世界在此刻屏息,时间在此刻静止。
黄昏时分,太阳在海天交界处慢慢沉落,天空被染上橘红,海面也泛起火烧云般的色彩。所有的色彩都在这一刻达到最璀璨的模样,生命也似乎在这鲜艳里达到高潮。然而太阳即将沉入大海,所有的色彩很快也就要褪去,生命的舞台也终将遭遇空无。
苻月在难以忍受的沉默中终于说出了内心想要表达的话。
“姐姐,不要走!”
苻月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语说出后,苻莜稍微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低下头。
“是啊……可是……抱歉……我不行。”
苻莜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双手揪紧胸口。
苻月脑海中只剩一团乱麻,原先就隐约能感受到结果,可即使做好心理准备也无济于事,明知道这不是谁的错,身体却依然在姐姐的微弱、痛苦的声音中逃向别处。
是的,别处,一个不会伤害姐姐的地方,一个姐姐不会离去的地方就好,哪里都行。
浩瀚平静的湖水映照着灿烂的银河与绚丽的星云,远处倾斜的天穹上挂着一条纤细的亮环。
苻月正安稳地倚靠在苻莜的腿上,享受着宁静的夜晚。
苻莜与苻月之间的关系相较以往似乎又进了一步。苻月这些天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赖在苻莜身旁。
苻莜捂住脑袋,这些天的头疼在不断加剧,强烈的恶心感攥住了胃袋。精神上的崩溃正加速反馈至肉体层面,虽然机仆素体依旧完好,但是精神上的缺失使得素体的操作愈发艰难起来。
难以抑制的悸动将苻月从睡梦中惊醒,出现在眼前的是姐姐那张温柔又感伤的面庞,现在那张漂亮的脸庞上带着些微汗滴。
“怎么了,姐姐。”
“姐姐的腿有点麻。”
“嗯~抱歉。”
苻月将脑袋从苻莜的腿上离开,倚靠在椅子上。
“没事的,接着睡吧。”
苻莜轻柔地抚摸着苻月的脸庞,轻声哼唱着。
Lahahhahaa……
集蕴着悲伤的曲调轻柔地安抚着苻月昏昏沉沉的意识。在银河与星云的照耀下苻月再次沉入梦乡。
夜空下的枫林矗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冰凉冷清的月光下显得孤独又寂寞,像是一副过去的老照片。
在荒凉里,唯有枫树于雪地绽放出最后的色彩,在白雪的映衬下橘红色的枫叶在寂静中燃烧,显得分外耀眼。就这样孤零零地点缀在冬日的画面中,仿若生命在死寂中最后的呼唤,天使在皑皑白雪里最后的停留。
赤红色的枫叶上附着着干涸的血渍,一直向远处的人影延伸过去。当那个熟悉的身影转过身来。
苍白的脸庞上挂着悲伤与寂寥,却依然试图挤出一丝微笑,沾满鲜血的双手放在被贯穿的空荡荡的胸口前。
那个爱着自己的人说道:
“抱歉,姐姐没有心,没法接受你的爱意。”
昏昏沉沉的意识猛然惊醒,身旁的空位只留下淡淡的余温,在面前放着的是一袋小小的玉米软糖。
苻月还记得,那天姐姐带回家一袋小小的玉米软糖,在那个全部依靠政府配给生存的时代,珍贵的甜食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东西。
姐姐就站在身后抚摸着自己的头发,笑着说:
“快吃吧,以后姐姐还能带给你更多。”
之后姐姐就悄无声息地走了,那就只好安静煎熬地等待着,等待着姐姐的软糖与消息。在漫长的煎熬中没等到姐姐的下一袋软糖,冷冻避难的工作人员便找上门来,来不及发问,意识便沉浸在冰凉的液氮当中。
苻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慌,像是内心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那冰凉坚硬的手指挠着心灵的外壳,不断催促着自己。
在扩展层中唤出赫斯提亚询问姐姐的位置,赫斯提亚只是叹了一口气,向着远处指去。
“看见那片茶靡星云了吗?向那儿走,你姐姐就在那里。”
在天幕下,寂静的枫林被银白的月光洒满,树与地都被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茫茫的天空中,繁星点点,在月光的映衬下变得飘忽不定,像是生命在冰冷的天穹下最后的喘息。
一场雪早早地悄然落幕,万物都在这沉寂里变得清爽而明晰。在天地间唯有月光在流淌,一切是如此的寂静空灵,整片枫林都陷入沉睡,所有的生机都在寒冬中凋零。偶有微风拂过,带着雪花在林子里漫游,发出“簌簌”的细碎声响,是死寂里唯一的生动。
生命于此刻静止,却在枫叶的飘落声中透出最后的生机。
苻莜倚靠在一个小小的木桩上,用手捂住腰腹,剧烈的不适感像是活过来一样,在身躯上晃悠悠地蜿蜒爬行着。
意识崩解的速度超过了一个阈值,那作为核心支撑的部分正在加速消散,苻莜尽量用着不停歇的思考维持着自我的存在。
灵魂有颜色吗?
如果有的话,那么自己应该是怎样的颜色?又是怎样的形状呢?
自己在最后也没能践行许下的诺言,没能和苻月一起度过这个寒假。
真是……丑陋又难看啊!
“姐姐。”
暗沉低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那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悲怆,一种无言的痛苦与悲怆。
还是赶过来了吗,这次……要让妹妹伤心了。
没有在最绝望的时候死去,却在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之后,却在能够看见妹妹笑颜之后,不得不去死……真是……悲哀啊……
“是苻月吗?抱歉,我看不见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我能感受到啊!能感受到姐姐在逞强。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心灵在哭泣呀!
我只想要姐姐多依赖一下我呀!
我能看见啊!姐姐的心在呐喊着,祈求着,救我,救我。”
轻柔的小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温热的泪水滴落在脸颊上。
“别哭啊……哭的话……难看哦……
我……很抱歉……”
原来不懂人心的是自己呀……
“我不要抱歉,我只想要姐姐。”
“可在这里的是假货呀!我是机仆,就像茶靡星云一样,虽然很美丽,但也只是毁灭后的残骸罢了。”
“我的姐姐从来都不是假货!就算是假货又如何?就算是谎言又怎样?你不依然是爱着我的吗?我只希望姐姐能笑着陪伴在我身边。”
“抱歉……我做不到。”
“怎么可能?总会有办法的。”
“即使有办法,那活下来的也不是我,我死在了十年前,出现在这里的只可能是一个幽灵、一个幻象。”
“那我和你一起去天国。”
“不……不要。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死后没有天国,也没有神明,就连虚无这个概念都不存在。所以你要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因为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坚强地活下去,直至世界的终结。活下去……”
“可一直以来都是姐姐在照顾我,为什么不让我回报一下你呢?”
苻莜松下一口气,原本紧张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下来,环绕在两人身旁的枫树叶正在晚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心中纠结的执念都已放下,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的再临。
“你能在最后陪着我就很开心了。”
“我会陪着你的。”
苻月搂住那颗逐渐支撑不住,马上就要低垂下去的头颅。蓝黑色的发丝上流淌着淡白色的月华,蓝黑色的眼眸中萦绕的光泽逐渐褪去,轻柔的光晕衬托着温柔又淡然的微笑,星云闪耀整个天空,夜的气息轻盈飘落。
“你的笑容泫然欲泣,伸出双手去触碰。
却如泡沫一般化为泡影,消逝而去。
那些早已逝去的遥远日常与温暖回忆,
都隐藏在哪里了呢?躲在何处?潜伏在什么地方呢?
你吟唱的那段悠远的歌谣,我侧耳去倾听。
但是,它却像风儿吹过,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消失殆尽了。
闭目去感受,一切就像融入暗影一样,渗透进去消散无痕了。
未来什么的已经不再需要了,
因为有你一直陪伴我的往昔。”
温柔的脸庞上,生命的光彩正逐渐褪去。漂亮的眼睛中,激荡的意识正一点点消融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生死的平静,仿佛已然看穿世事,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
安然的脸庞散发出脱俗的气息,所有的热情与喜乐都在这最后的时刻淡去,只余一种寂静的美,空灵而不可思议。
淡淡的勿忘我香气从姐姐的身上传来,那是下午姐姐在草地上采下来的小花。
“在最后一刻来临前,我会让自己露出笑容。
谢谢你,愿意珍惜虚假赝品的我。
谢谢你,愿意爱着无法爱你的我。
迄今为止,我最喜欢你了。
再见了……
去邂逅新的离别吧……”
苻月强忍悲痛握住苻莜的手,轻声哼唱出忧伤的安魂曲,祝福着逐渐散去的灵魂。用娇柔温暖的肌肤将那难掩痛苦的呼吸声安抚下来。
Lahahhahaa……
你呀,有朝一日,
定会用那温柔的声音告知与我的吧!
魂魄轻轻摇曳,泪水星点流洒而出,闪闪发光。
不久间就会到来,唯有悲伤的未来将沉眠于永远。
我呀,有朝一日,
定会挂着温柔的微笑,将这只手放开的吧!
魂魄轻轻摇曳,泪水星点流洒而出,闪闪发光。
只想待在你的身旁,将这份瞬间继续下去。
黄昏的天空和那深蓝的夜晚。
连同与你相伴的日子
铭记于心中。
Lahahhahaa……
轻声哼唱的安魂曲抚慰着支离破碎的魂魄,在那安宁的月光下好像有着令人怀念的声音在述说着什么。
那好像是生命终途最后的一缕眷念……
是什么呢……
是……
“我——最喜欢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