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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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唁

    第二天早晨,令观殷回到学校,国庆期间校园里的学生少了很多,倒是多了不少进来参观的外地游客,湖边的树叶都开始落了,一片秋风萧瑟,但令观殷却丝毫不觉得冷。

    他这几天每每闭上眼,脑海里想的都是狂风呼啸的雪山,漆黑的洞穴和熄灭的火星,可他临走前又去看过,那座山,根本没下过雪。

    一切都如同南柯一梦。

    “您好,请问管理室在哪里?”

    年轻的图书管理员看了令观殷一眼:“校外人员不让进。”

    “我是学生,刷卡进来的。”

    “哦,不好意思,还以为又是来蹭热度的网红呢,找管理室有什么事儿啊,现在放假期间没人在……”

    “是来找我的。”

    不知什么时候,穿了一身黑的予庸已经站在两人身后了,也不知道他是走出来的还是飘出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管理员仰着头看了一眼予庸,又仰着头看了一眼令观殷,心领神会地转头走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听送你们去医院地执行部说你们伤得也挺重的,怎么没在医院多住两天?”

    予庸带着令观殷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时隔一整个国庆假期,在正常地方看到正常打扮的予庸,令观殷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而且不像他想象中的重伤甚至牺牲,予庸看起来居然没什么大碍,只是走路有些跛脚。

    难不成执行部的水平真的恐怖到这种程度?

    “伤快好了……好得太快了。”令观殷说。

    予庸忽然停住了脚步,令观殷要不是反应快差点一脚踩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执行部的人也说你是遗族,但你和我们不一样。”予庸直截了当地说:“你也有可能不是,或者不全是。”

    “什么意思?”

    “你在小学或中学的时候看到过,或听到过不同寻常的景象,或声音吗?是其他人绝对看不到也听不到的,不该存在的事物,还有庞大的,杂乱的噪音。”

    “……没有,我要是有这种症状早就进精神卫生中心了。”

    “我们能看到,也能听到,这种改变通常是随着青春期发育一同出现的,所以各个执行局都会安排初级训练,让遗族的孩子适应自己的能力。可你没有遗族对世界的感知能力,却继承了优秀的身体素质,这种情况从没出现过。”

    “可能我是普通人和遗族的混血?”

    予庸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带着他继续朝停车场走去,两个双开门冰箱并肩走在学校里,被周围的游客行了一路的注目礼。

    等到人少的地方,予庸才继续说:“没有所谓混血,遗族比普通人多出一对染色体,这种染色体让遗族生而强大,几乎达到了生物能达到的极限,可只有父母双方都携带这种染色体的时候,它才能被成功遗传。”

    “……听起来像超雄症,有三个性染色体,长得高还特别暴力。”

    “有研究表明超雄症和其他一些染色体数目异常的症状都有可能就是人类基因在试图复制遗族染色体的一种表现,可这种努力都是失败的,遗族只会在父母都是遗族的情况下诞生。”

    “那遗族也是人类吗?”

    “遗族是人类,在生物分类学上遗族和普通人类是没有差别的,两者之间不存在生殖隔离。可在实际表现上,遗族拥有十数倍于普通人的力量和速度。”

    “……那你们组建过正义联盟吗,遗族会不会飞?百特曼是不是遗族?”

    予庸:“……”

    “好吧,那如果我想知道一些很可能是秘密的事情,该怎么做?”

    “加入执行部。”

    “怎么加入?”

    “……很难。但执行部是遗族最核心的机构,所有的资源都向他们倾斜,大学生社团只是我们自发组建的社会团体,真正履行遗族使命的是执行部所属的各个地方执行局。”

    “遗族的使命?”

    予庸看了一眼令观殷贴着创可贴的右手,低声说道:“山海无恙,人世长存。窑台子遗址的先民是上古华夏族,也就是现在的遗族。始祖母在八千年前建立起了华夏文明的第一个王国,也就是华胥古国,传闻中那里的祖先在荒古时代建立起了理想的国度,创造了语言和文字,以火代指文明。

    华胥古国因为灾难没落后,这个火纹随着国民的流落遍布了华夏大地,从那时开始,我们以火为誓,只要华夏还有一个人活着,文明就活着。”

    “华胥国不是神话吗?”

    “文字可以是神话,但科学不是,你的血液里流淌着来自华胥族群八千年一脉相传的基因。”

    “那时候的遗族很多吗?”

    “在我们的典籍中,华夏族也有被写作华胥族,据传说,那时候华夏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华胥始祖母的后代,遗族就是那时的普通人,但几千年后的今天,遗族的人口十不存一。”

    “既然那时候满世界都是遗族,那普通人是哪来的?”

    “不知道。”予庸回答得很干脆:“有人认为后代变得孱弱是源于遗传疾病,有人认为是为了高效繁衍产生的进化,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这世界上所有公元前的文明几乎都是各地的遗族建立起来的,但到现在,只有华夏文明依然活着。”

    “既然你刻下了火纹,就必须要懂得一点。”予庸用一种前所未有严肃的语气强调:“我们因文明而生,也绝不惜为文明而死。”

    令观殷被予庸带着上了一辆本地牌照的越野车,他看不懂这个车标,但能感觉到这车肯定贵得要死。

    予庸开车,令观殷抠了半天才抠开车门,找安全带又找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车已经开出大学校门了。

    “我们去哪?”

    “周教授家。”

    令观殷看见了车上放着的白色康乃馨,忽然明白了予庸为什么今天穿得像只黑乌鸦一样——他也是去吊唁的。

    “葬礼不是明天吗?”

    “先去老师家看看师母,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周教授家住在茶叶城旁边的老小区里,环境比较嘈杂,车下了高架后开了半个小时只往前挪了不到一百米。予庸半路叫了个代驾,带着令观殷弃车步行,两人一路七拐八拐绕进了一栋只有八层的单元楼,上了二楼后,敲响了位于左边的一道崭新的防盗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眼睛红彤彤的,但长得很漂亮,还穿着最新款的潮牌运动鞋,看着怎么也不像是师母。

    “予庸?你还有脸来?”

    “……对不起。”

    女人冷着脸让开身。

    房子是两室两厅的格局,装修看起来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样子,有破损,但都擦得很干净,客厅里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穿着针织的灰色绒衫,盲杖和导盲犬都安静地靠在沙发旁。

    “师母,我来了。”

    “俊俊来啦,快坐吧。”老太太拍了拍身旁的垫子。

    花瓶里已经放了其他花束,予庸只好把带来的康乃馨摆在茶几上。

    “师母,我今天还带来一个同学,也是我们系的,他是最后见过老师的人。”

    话音刚落,年轻女人的目光立刻看了过来。

    “哦……”老太太沉默了许久,又问:“你们老师最后走的时候,说过什么没?”

    “他……让我趁着火还在,带着我的朋友走,还说……遗族个个顶天立地,从没一个孬种。”令观殷只觉得这房间里气氛几乎凝固,只能硬着头皮复述周教授的遗言。

    ……又或者,这几句话也称不上是遗言。

    “彝族?老师什么时候成彝族了?”女人刚开口,就被予庸拉出了门,两个人在门外吵了起来,令观殷仔细去听,多少能听到一些。

    “予庸,你特么就是个——你让我帮你们安排什么事我哪样没做好?你信誓旦旦说好的要带着人去把老师带回来,现在呢?”

    “有很多原因,但我不能跟你说。”

    “你——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骗老师跟你们到处胡闹的,但你但凡还是个人,有点良心,都不能让老师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他为科研奉献了一辈子!堂堂院士!你嘴皮子一碰说让他帮你们去现场研究什么他就去了,现在人没了直接一句遇到山难就把我打发了?”

    “老师有自己的想法,这些事你不该管,而且师母还在,你控制一下情绪。”

    “予庸,你,和你背后的那些人,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业,你们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毕竟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管不了你,但老师不该为你们把命搭进去,你不觉得你这样太自私了?”

    “……他是为了救人才牺牲的。”

    “哦,我知道,那两个学弟是吧?今天那个也是你们的人吧?另外一个叫赵阔的呢?都是一起遇难的,别人都死的死伤的伤,你们的人怎么什么事都没有啊!难道你们长得高运气就好吗!”

    听到这,令观殷忽然反应过来,这位多半就是赵阔微信里的那个小猫头像学姐,没想到微信里语气那么可爱,真人还挺凶。

    “你不会理解的。”予庸又说。

    “你什么都不说,我当然不理解!”

    “……我不能说。”

    学姐哭着跑走了,令观殷看着面不改色回屋的予庸,心想这人如果孤独终老肯定都是自找的。

    予庸和令观殷帮忙给教授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又照顾着老太太进屋休息,临近傍晚,两个人站在客厅里,予庸忽然开口:

    “你知道周教授也是青大毕业的吗。”

    “刚知道。”

    “周教授和我爸是同学,我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嗯……嗯?周教授今年八十多了吧?”

    “遗族的寿命普遍是普通人的两倍以上,而且壮年期很长,八十岁对于遗族来说和普通人的三十岁差不多。”

    “……卧槽。”

    “所以,如果你也继承了遗族的这个特征,那就代表着和普通人建立感情会是个痛苦的过程,你会看着他们衰老,死去。”

    忽地福至心灵,令观殷脱口而出:“所以这就是你把学姐给气哭的原因?”

    “……知道遗族的存在对她没有好处。”

    令观殷稍微感怀了一下造化弄人,后来又想到,普通人或许确实不适合参与其中,不只是周教授,赵阔也是一样的,对于他们来说,死亡和受伤本不该如此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