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档案
繁体版

山海局

    临走前,予庸在衣柜里选了一套老款的男士夹克和西装裤,又挑了一双明显属于周教授的旧皮鞋,都整齐地放在茶几上。

    令观殷本来不知道拿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直到第二天上午,他打着伞站在后排,看到师母被予庸搀扶着,双手捧着那套衣服穿过静默的人群。

    早晨开始就一直在下小雨,临近中午了也不见停,仪式上放起了校歌,激昂的前奏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悲怆。

    葬礼上来了许多大人物,有学术界的大佬,也有青大的校长和院长,他们之中有一些还是周教授的学生。

    令观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老爷子的社会地位,他是个有着卓越功绩,一生显赫的老人,他本该在自己的位置上创造更多成就,而不是草草葬身雪山。

    “接下来,我们有请孙文礼院士致悼词。”

    周教授的儿女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出现在葬礼上,致悼词的是周教授的一位好友,他也已满头华发。

    “……周院士是一位对学术始终保持热忱之心的人,他投身事业六十四年,亲眼见证了我国考古行业从方兴未艾到如今日新月异,蓬勃发展。我想,面对今天这个文化昌盛的新时代,他是欣慰的。”

    “他常说:人类的历史,文明的缘起,说到底都是对世界的美好向往与对生的尊重,人类祖先不甘沉沦,所以抗争自然伟力,世代繁衍,当我们走了很久,回望来时的路,会发现人类仍然如此年少,我们还在向前,直到文明消亡的那天,我们都不会停下哪怕半步,哪怕片刻。”

    “所以我们应该怀着一颗谦虚的心,去探索,去辩证。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我们知道来路,才能看到去处。”

    “所以,我想,周院士只是终于如他所愿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我们每一次拜读他的著作,每一次翻开史书,每一次回望过去,他都在这里,与历史同在,与文明同辉。”

    雨一直在下,空气中又湿又闷。

    遗体告别的环节上,令观殷把自己的伞放在了那套旧衣服上,然后鞠了三个躬。

    予庸走在他身后,也沉默地鞠了三个躬。

    令观殷问他:“为什么只有衣服?”

    予庸回答:“因为没有遗体。”

    ……

    在人群的最后,令观殷看到了一群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的黑色人影,他们都非常高大,没打伞,也不献花,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平静地望向仪式现场。

    “那是执行部的人吗?”

    “是。”

    言罢令观殷就要往那边走,却被予庸拉了一把,令观殷回头看向予庸,他表情平静,手却没放开。

    “我有事想问他们。”

    “他们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需要遵守更严格的规定,嘴巴可比我的紧多了。”

    “……你的也不松。”令观殷叹了一口气:“我怎么才能加入他们?”

    “先接受下一次的初级训练,并在见证下立誓,然后选择一个执行局继续参加他们举办的二级训练,如果分数通过就能申请进入这个执行局的执行部,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都会向你敞开。”

    予庸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当然,如果你真的是遗族。”

    “……如果我不是呢。”

    予庸这次停顿了更久:“……其实各个执行局都有大量普通人参与工作,他们都是我们立誓的见证人,也能参与到部分训练和行动中,但他们无法接触那些特殊的‘知识’,这并不是歧视,而是对普通人和遗族自身的保护。”

    ……

    仪式结束后,昨天的学姐又来找予庸,令观殷很有眼力地自行退散,临走前予庸还说让他再留一会儿,等下开车回学校可以捎上他。

    令观殷为了省五块钱的公交费,可耻地在陵园入口守起了大门。

    没想到雨越下越大,甚至空中当头劈下了一道闪电,下一秒,惊天动地的响雷几乎把地面震得抖了三抖,令观殷狼狈地冲到屋檐下,面前却忽然出现了几个穿着黑马甲的大高个儿。

    是那群执行部的人。

    这群人沉默不语,明明是面对面走过来,却听不到脚步声,令观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走向大门,忽然眼尖发现其中一个男人的右手掌心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

    他见过其他人掌心的火纹,都是像文身那样的规整图形,但他的不同,边缘有些模糊,微微凸起,很明显是伤疤。

    “哎——”令观殷一紧张,想说的话都在脑子里打了个结,一着急,就去拉那人的胳膊,但下一秒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转了一整个圈,自己就脸朝下被按在地上了。

    令观殷只觉得手臂被液压机按住了一样,无论他怎么挣扎,那只手甚至都纹丝不动。

    “哎——疼疼疼!!!胳膊上有伤!”

    那人立刻松手了,令观殷这才看到了他的正脸,比自己高些,宽肩膀,长相很有棱角,皮肤稍黑,像是少数民族。

    “没事吧?”那人单手把他拽了起来,然后举起了右手,掌心朝前,这似乎是遗族内部通用的打招呼的方式,于是令观殷也有模有样地举起自己的右手,让这人看到了自己掌心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痕。

    宽肩膀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伤怎么样?他这人应激反应,下手没轻没重的。”旁边一个女人说着,忽然盯着他的脸:“诶呀,是你啊——”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刻住了口。

    这女人个子不算太高,大约一米七几,厚唇,颧骨很高,眼睛细长上挑,看起来也像少数民族,但与那男人又是完全两个类型。

    “你们知道我?他手上的那个,为什么也是伤疤?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吧?我不记得自己——”

    “有人给你打电话。”宽肩膀打断了他,不知何时捡回了令观殷摔倒时掉出去的手机,裂得一塌糊涂的屏幕上艰难地显示着予庸的名字。

    令观殷划了好几下,触屏功能似乎失效了,来电不能接也挂不断。

    “对不起。”

    “……没事,本来也是坏的。”令观殷再次举起右手:“我只想知道,这个伤痕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这真的很重要。”

    “你现在知道了也没用。”宽肩膀说道,他咬字方式很奇特,进一步证实了令观殷对于他是少数民族的推测。这些人似乎是以他为首的,其他人没有要插话的意思。

    “那从遗址公园救我的也是你们吗?”

    “执行部确实派人搜救过。”

    “上个月台风的时候我在火车上看到了你们的人,你们当时在找什么?”

    宽肩膀沉吟片刻,反问他:“你是申海市的?”

    “……对啊。”令观殷看到他的眼睛又扫了一眼自己的右手,随后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不要和别人提起。”

    ……知道什么了?

    令观殷稀里糊涂地看着这群人告辞离开,只有那个女人悄悄对他眨了眨眼睛:“你要是以后想进执行部,记得要进山海局的执行部,自从我们跟申保局闹掰以后还从没有过申海人进来呢,进来姐罩着你。”

    “……山海局?申保局?”

    ……

    “山海局全称是山北省蔚海市自然灾害档案管理局,简称山海管理局或山海局,在所有执行局中负责区域最广,人数最多,也是唯一能单独开设三级训练的执行局,申保局就是申海市环境保护和卫生管理局,也叫申海保卫局。”

    “为什么不叫申海环卫局?”

    “山海局的人确实有很多叫他们扫大街的,两个执行局关系比较紧张。”

    予庸说着,方向盘一打拐上了高架路。

    “你说的两个人我没看到,见到了也不一定认识,但他们山海局有个传说中的扛把子,私人手机号在内网都能卖好几万块钱,你以后就会理解他有多牛逼了。”

    能让予庸这么一本正经的人用“牛逼”这两个字,令观殷觉得那人大概是真的很牛逼。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予庸说着,拿出两个文件夹递给令观殷:“红色的里面是初级训练的报名表,黄色的是徒步社入社手续,你学姐连夜帮你准备好的——你着急回学校吗?”

    “不急。”

    “那就今天去做基因测试,如果想接受训练,要确定你是遗族,对于遗族之外的人来说,训练里的任何一项都可能致死。”

    令观殷再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别人口中生人勿近的徒步社在予庸嘴里说得就好像是公厕一样说进就进。

    “训练花钱吗?”

    “不花钱,来回路费生活费用你都不用担心,和学校沟通请假的事由徒步社来做。”

    “……你说的训练不用在缅北转机吧?”

    予庸哈哈大笑,笑完了问:“你知道社团招新那天你们看到的小广告是谁贴的吗。”

    “谁?”

    “是老师贴的,他说万一有没提前联系到的遗族新生看到了会主动来找,可这种概率太小了,连着贴了好几年,直到他出事。你是唯一一个老师招进来的人。”

    “所以到了缅北我只能靠自己了是吗。”

    予庸:“……”

    “老师拿命把你换回来,只要你想,我能帮的都会帮。而且遗族的人口数一直在减少,我们珍惜每一位同胞。”

    “……行。”

    每到这个时候,令观殷就尤其想念会捧哏的赵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