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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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活

    他根本不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时候不见了,可能是上浮时滑脱了,也可能是离开沉船时救生衣绑带扯断了。

    “有人吗!”

    “这边有人还活着!”

    令观殷朝救援船游去,疲惫和疼痛随着海浪起伏愈发明显。

    最快赶来的是一艘民间救援队自发参与救援的小型渔船,船上已经载了几个从水里捞出来的幸存者,浑身湿透。

    “这两个!快捞上去!”

    一只长且强壮的手臂伸出来,把两个人毫无阻碍地提到了船上,令观殷头顶的灯照在了这人的掌心,看到了熟悉的红色火纹。

    “我刚才带上来三个人,有一个不见了,你能听到他在哪吗?”

    令观殷急促地问道。

    “……我也听不到。”这位中年救援者屏息聆听了片刻,最终只能摇头:“声音太乱了,通知别人在这一带留意一下吧。”说着,他拿起了脖子上挂着的一只金属哨。

    在这么近的距离,令观殷盯着那只小巧的铜色单管哨,耳边却仍只有海浪的声音,于是他垂下眼,看向带着他起伏的汹涌海浪。

    “现在你还能再下潜一次吗?”那人放下哨又问。

    “……能。”

    “那就跟我下去。”他一翻身也跳下船,令观殷注意到他的腿部紧紧绑着织带,大量的血染红了他的下半身。可他就像感觉不到疼一样拍了拍船舷示意其他人先走。

    “下去干什么?”

    “好几分钟前的哨音,有同胞被困,好像叫祝什么南,沉船时候在船底卡住了现在还没上来。”

    “你也受伤了。”

    “没事,不致命。”

    祝安南是学姐的本名,她今天穿的T恤上也印了个红色加粗字体的Annan。

    海水依然漆黑一片,海底被沉船扬起的沉积物在照明灯光下像是有生命般在令观殷的眼前汇聚,飘散。

    令观殷感觉到自己很累,这种疲惫感一经浮现就迅速侵蚀了他的每一寸神经,肌肉疼,头也疼,甚至原本轻松的闭气也变得艰难起来。

    随着深入海底,肺好像被压缩般令人感到窒息。

    他们回到了船底裂缝,这一次,令观殷终于看到了这场事故的全貌。

    祝安南的腰卡在变形的龙骨与断裂的船板之间,锋利的尖端切开了她的皮肉,森冷的钢铁摩擦着她粉白色的骨头,腹腔中的软组织和内脏完全暴露在海水中,甚至已经不再流血,而是呈现一种青白的糜态。

    两指厚的实心钢板和承载着万吨重量的龙骨就像是镇压了齐天大圣的五指山,誓要把违抗命运的反叛者留在永无天日的海底。

    有人为她接上了氧气瓶,扶起上半身,其他应哨音而来的人都轮流用右手掌心轻轻触碰她的肩膀,然后离开,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提前太多的送别。

    和令观殷一起下来的中年人用力掰了几下看似摇摇欲坠的钢板,除了榨出她身体里所剩无几的血液外毫无作用,他向令观殷摇了摇头,随后用右手掌心触碰了祝安南的肩膀。

    “你已经做到最好了,未竟之事交给我们。”

    令观殷恍惚间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却无法认同,他想问其他人为什么不再试试,却也知道在灾难面前,在现代人类工业拔地倚天的造物面前,无论遗族或是普通人,都是没区别的。

    这世上唯一平等的事或许也只有死亡而已。

    令观殷游上前,跪在这位总是独来独往的学姐身旁,为她撩开飘散的黑发。

    那么巨大的伤口对于遗族大概也是致命的,令观殷受过伤,记得那有多疼,或许对于她来说,这样安静地沉眠海底也是一种解脱。

    他看着她涣散的眼睛,想问她:你想让我再试试吗?

    可在海底,他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感受她似乎与海水并无差别的冰冷体温。

    你想让我再试试吗?

    令观殷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然后她握住了他的手,用尽了力气,伸向那块几乎把她贯穿的钢板。

    这个狭窄的夹缝中只能容下一个人,令观殷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他看着她的眼睛,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感受到血液在身体中肆虐奔流,心脏狂跳。

    他看到自己的手死死抓在那块残破的钢板上,另一只更细长,涂着红指甲的手无力地随着水流滑落。

    令观殷感觉自己在剧烈地颤抖,手臂和腿因为太过用力而发出哀鸣,肺里最后一点气体冲出了鼻腔。

    更多的血液飘散在眼前,气泡和沉淀物飞舞着随水流上扬。

    她想要博一个可能,他就算帮不了也会帮。

    在令观殷呛进一大口海水的同时,钢板随着沉闷的巨响应声而断。

    令观殷随着水流向后飘去,看着其他人冲向了终于在缝隙中浮起来的祝安南。

    短短数秒内,剧烈的疼痛,头晕,头痛毫无征兆地笼罩了令观殷,他意识到自己开始痉挛,强烈的虚弱感让他浑身发麻,肺部在没有氧气进入的情况下强行收缩,缺氧状态下他本能地开放了气道。

    一口接着一口的海水涌进鼻腔和气管,接着,是无法控制的呕吐。

    有人抓住他的腋下带着他飞速向上,令观殷恨不得直接晕过去,但实际上他完全清醒着直到海面上。

    空气穿过呼吸道就像是刀片划开了喉咙和肺,令观殷一边咳一边呕吐,直到把吸进去的水混着晚饭吐了个干净。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急性酸中毒的遗族。”

    令观殷听到耳后传来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这个人架着,他的头仍然剧痛,从鼻腔到胃里都像是被人用拖把捅了一遍,手和脚都在抖,连抬都抬不起来。

    “我怎么……?”

    “在水下变身超级赛亚人,直接缺氧了呗。”身后那个人抓着他往救援船游去,令观殷头痛欲裂,又干呕了几声

    “那个姑娘是你搭档?”

    “……嗯。”

    “我就说嘛。”那人边游还有心思边聊天:“你搭档也上来了,放心。”

    “嗯。”

    “别的不说,刚才那一下可真牛逼,你二级评分多少啊?四百往上了吧?”

    “什——”

    “抬上来!都抬上来!”

    “接住了!小心点,这小伙儿伤得不轻!”

    令观殷的话被打断了,船上的人接过他,然后像条死鱼一样滑溜溜地甩到船上,他躺在地上一转头,看到了姬丰臣阴沉沉的臭狗脸。

    ……

    “你喜欢她?为了她拼命?”

    “你偶像剧……咳,看多了吧?”

    “放心,我不笑话你,怪物配疯子,天生一对。”姬丰臣嗤笑一声,用脚尖顶了顶令观殷的胳膊,顿时更剧烈的疼痛传来,简直像是被打了一枪。

    “肌肉断了,你要是再这么滥用肾上腺素,很快就能把自己害死。”

    “你什么意思?”令观殷又咳了几下,感觉呼吸渐渐顺畅了:“我滥用肾上腺素?”

    “遗族是天生的战士,在紧急状态下通过分泌大量肾上腺素压榨潜能,战无不胜。”另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令观殷忍着疼翻了个身,看到了同样狼狈的予庸。

    “没经过针对性训练的遗族很难进入这种状态,你很有天赋。”予庸手脚麻利地把令观殷迅速充血肿胀的肌肉用织带包扎起来。

    “但你不了解它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也不知道它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遗族的身体就像是一把锋锐的剑,无坚不摧,却也过刚易折。”

    “我只是想救她,她不想死。”

    “她不想死——”姬丰臣阴阳怪气地学了一句:“我劝你别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不如你问问她,她上一个搭档是怎么死的,看她敢不敢告诉你。”

    “别用牺牲开玩笑。”予庸沉声斥了一句。

    “行,就你高尚。”

    姬丰臣不吭声了,靠在船舷边继续接应幸存者,像是被驯服了的狗。令观殷这才想起这俩人总是一起出现,一起行动。

    原来予庸的搭档就是姬丰臣。

    令观殷看了一眼予庸,又看了一眼姬丰臣,心里不禁感叹予庸所托非人。

    ……

    破旧的救援船只带着满载的幸存者慢悠悠地驶向港口,海浪起伏中,周围的幸存者都精疲力尽,沉默地靠在一起,令观殷一个人昏昏沉沉地靠在船舷边,隐约能听到远处姬丰臣和予庸的低声争执。

    “他这么一闹,执行部的人都记住他了。”

    “他的爆发力太罕见了,执行部注意他也不奇怪。”

    姬丰臣小声嘟囔了一句“谁知道他是不是磕药了呢。”

    “别乱说。”

    “他之前带上来了两个乘客,都有减压病的症状,其中一个颅骨骨折了现在还在抢救,另外救的一个也是骨折,那边的医生怀疑是他施救不当造成的二次损伤。”

    “就算是我们来做也不一定没有意外,你对他太苛刻了。”

    “但他没经过任何训练!万一出了问题,执行部就算不怪他,你也要担责任,因为你是团体负责人,你同意他来参加行动的,如果背了处分,你就别想进执行部了!”

    “……你想说什么?”

    “让他走。”

    “不行。”予庸的语气从始至终都很平淡:“如果我连这点责任都担不起,进了执行部也是个孬种。”

    “……你以为自己血统好就万能了?你也想当救世主?这些年你负的责任还少吗?要不是这样,你早就进执行部了!”

    “如果只是责任,我们走不到这一步。”

    姬丰臣冷哼一声:“姓令的一直在那装傻,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正常人谁特么刻那种火纹,你是在包庇他。”

    “火纹是可信的,而且,就算他不是遗族,也是徒步社的一员。”

    “就你会特么的当圣母,等他把你害死的时候我就把这句话刻你墓碑上。”

    “嗯,还有,上岸后联系执行部让他们关注一下东风协助会,调度中心说今晚他们没有响应任何呼叫。”

    “操!就你事多!”

    姬丰臣怒气冲冲地走了,路过令观殷的时候还故意踢了他一脚。

    “你没长眼啊?”

    “你不会躲啊!”

    “你吃饱了撑的吧?拿我撒什么气?”

    “气的就是你,申海佬。”

    姬丰臣骂骂咧咧地,又折回来踢了一脚。令观殷浑身绑着织带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的两只鞋都踢飞进海里。

    “疯狗!”

    令观殷再度倒回船板上,船在海浪中起伏,他仰头向上望,看着晃晃荡荡的天空,乌云遮掩着月亮,海平线的彼端泛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