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予庸的脚步停留在他身旁。

    “等靠岸我带你去找医疗部的人。”

    “今天我早八，近代史，陈老头肯定点名。”

    “……我给你请假。”

    “全勤加分。”

    一个大浪头翻过船舷，海水拍在令观殷的脚上，凉飕飕的。

    “予庸，我一直特别好奇，遗族的誓言到底是什么？”

    予庸深沉得像个老干部似地面朝海平线：“我告诉你可以，你得背下来。”

    “放心，圆周率我都倒背如流。”

    “……那就没法放心了。”

    “你真没幽默感。”

    令观殷笑了几声，听见远处姬丰臣骂他是傻逼。予庸不为所动地继续看向地平线，就好像能透过地壳看到太阳似的。

    “对遗族来说，誓言是有效力的，背誓会是一件极度痛苦的事情。”

    “什么意思？你们背誓真的会被雷劈？”

    “……也许比那更可怕。”

    “我们大多会在通过初级训练后立誓，从此一生背负使命，风雨无阻，但只有最优秀的人能加入执行部，他们是文明存续的最后一道防线。”

    予庸平摊右手掌心，一字一句。

    “终我一生，立誓于此。”

    “无论贫富荣辱，祸福得失，我都将无条件帮助同胞；抗争灾难；维护文明存续。我将尽我一切守望山海无恙，人世长存，为此绝不放弃；绝不退缩；绝不妥协。”

    “因为——”

    予庸看向令观殷，他的瞳孔中映出了耀眼的光辉，日光铺天盖地驱逐黑暗，连风和海浪都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我终将死，而文明不朽。”

    此时，救援船终于抵达了港口。

    ……

    令观殷最终也没能赶上那节早八的近代史课，穿着黑马甲的医生在关照幸存者的同时随意看了他一眼，告诉他躺两天。

    “……别的没了？不用吃药？做手术？冰敷？”

    “第一次受伤？嗐，多大的事儿啊，遗族嘛，只要没死怎么都能长好。”那近两米高的医生朝着令观殷侧耳听了半晌。

    “嗯，心肺正常，血压有点低，肌肉——嗯？”

    那医生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圈，忽然把他整个人拎起来：“你怎么这么轻？都不到100公斤吧？”

    令观殷愣了一下，以为他听错了。

    “……这算轻吗？我该有多少斤？”

    “你不是战斗人员吗？战斗人员参训标准是至少170公斤。”

    令观殷听得目瞪口呆，心想170公斤，那不成老母猪了吗？

    “怪不得你把自己伤成这样，肌肉密度不够啊。”医生连他肌肉拉伤浑身血肿都没管，却为他的体重大惊小怪地上下检查了一遍，临走前还嘱咐他一天至少摄入30000卡路里的热量。

    令观殷绝望地在心里计算：30000卡路里，相当于40个汉堡，六百多块钱，一个月近两万块，他要每天做家教上五节课，八个小时。

    ……

    “我的食堂卡先给你吧，是我之前疏忽了。”

    回学校的路上仍然是予庸开车，令观殷像条死鱼一样仰躺在后座上。

    “这也太不好意思了，一直都是你帮我。”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是发过誓了吗，无条件帮助同胞。”

    “哥，你真是当代圣贤，姬丰臣有你一半仗义我都得给他塑个像放在庙里天天拜。”

    “……他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好。”

    本来予庸想叫双手受伤不能开车的姬丰臣也来坐他的车，但姓姬的死活不同意，宁可和其他四个人挤一辆车。令观殷实在不明白这么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怎么会成为搭档，只能又聊回吃饭的事。

    “遗族连体重都和普通人不一样吗？”

    “体重过轻对遗族的健康没有影响，反而维持巅峰体重需要的进食量对战斗人员来说是一种负担，我们最开始的时候每天都是吃到吐的。”

    “那不得吃成大胖子？”

    “你胖过吗？”予庸反问他。

    “没有，我小时候外号叫竹节虫。”

    “……很形象。”予庸笑了一下又继续解释道：“遗族的肌肉密度和脂密度都比普通人高得多，摄入热量后，在储存为脂肪之前会优先增加肌肉质量。”

    “那吃太多会变成肌肉怪物吗？”

    “……你可以试试看。”

    ……

    祝安南被山海局的医疗部接走了，令观殷在宿舍里足足躺了两天，小林和大东每天给他用热水壶打饭带回寝室，害得食堂阿姨以为他们在寝室偷着养了几条狗。

    但实际上令观殷吃得比狗多得多，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吃下这么多东西，似乎他的身体是个永不餍足的怪物，需要无穷无尽的能量以滋养更加恐怖的力量。

    第二天，小林把饭菜递上去的时候，忽然盯着令观殷露出来的胳膊说道：“大令，你是不是之前健过身？”

    “没有啊，就高中的时候打打篮球。”

    “你体检都快两百斤了，咋还能这么瘦？最近感觉你好像比军训的时候结实了点，胳膊都起棱了。”

    “他个儿也高啊。”大东伸手比划了一下高度：“我就一百七十多斤，他比我高半个头呢。”

    “你长得像头大狗熊似的，人家大令穿衣显瘦脱衣有块儿，你说我也练练咋样？听说最近新出了一种补剂，效果贼好。”

    “那玩意儿老贵了，有这钱咱给大令买点儿补补身子多好，开学才多长时间，进了两次医院了都。”

    ……

    第三天，令观殷拆了绑带，生龙活虎的样子把小林和大东吓了一跳。下了课，他等不及一路小跑到社团活动室，连哪里拉伤都几乎记不清了。

    “你的恢复速度比大多数人都快，说明你血统应该很好。”予庸边聊边在操作台上摆弄着一部新手机，“执行部的人挺看好你的。”

    “可我没有你们感官。”

    “如果你将来真的有机会触碰到力量的极限，就会明白绝对力量的压倒性优势，像你这样的人我曾经见到过一个，别人都叫她‘山神’，她也曾经像真的神一样，一手促成了山海局的建立。”

    “像我一样？没有遗族感官？”

    “对，所以我建议你初级训练通过后尽快参加二级训练，去山海局见见她，她能教你的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她是谁？”

    “她叫虎，是山海局的总教官。”

    予庸从抽屉里取出几张打印纸摆在了令观殷面前，上面还有新鲜的红色公章。

    “恭喜你，正式成为遗族的一员。初级训练的申请也已经通过了，下一期训练营的时间和地点教培部会在一个月内通知你。”

    令观殷拿起检测报告直接翻到结果页，看到一排七扭八拐的染色体图像，底下黑纸白字写着：常染色体46，性染色体2，为男性遗族核型。0号染色体未见明显异常，不排除基因突变或药物，辐射等其他原因导致的异常。

    “……这号染色体怎么长得像贪吃蛇。”

    “还有这个也是给你的，里面给你装了信号收发器。”

    予庸把手里的手机连带包装盒一起推向令观殷。

    “没有移动信号的时候你可以用它发消息，但传播距离不如哨音大。也能用它接收哨音，但周教授之前说这个系统的听写功能不太好用。”

    “所以它就像是遗族版助听器？”

    “……也可以这么说。”予庸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银白色的单管哨。

    “哨只有遗族有能力吹响，遗族正常只能听到大约五百米范围内的声音，而且一般只能分辨数十米范围内的声音位置和内容，很容易受到噪音影响，只有受过训练有天赋的人能有效分辨更多。

    但哨音的传播距离最远能达到十几公里，通过不同频率可以有效传递非常复杂的信息。”

    令观殷接过银哨挂在脖子上，又拿起那手机的包装盒，发现是最大牌的最新品，月初刚发布，所有人都在抢预售，予庸居然直接搞来了现货。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令观殷毫不犹豫地推了回去。

    “这不是我给你的，是执行部的人和报告一起发给你的。”予庸站起身。

    “你会进执行部吗？”令观殷问。

    “会。”予庸说：“收下这个手机你也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之后你就会明白了，对于执行部，乃至大部分遗族来说，金钱和物质并没有太大意义。”

    ……

    令观殷回到寝室的时候，小林和大东已经出发去看望赵阔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阳台外的灯光透进来。

    他们打饭用的水壶还放在桌子上，周围层叠的脏衣服和教科书把周围铺得满满当当。令观殷回身的时候撞上了椅子，东西翻倒一片，连钢管焊接的椅背也被撞歪了。

    他把椅背小心掰直，又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捡着捡着，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自己从未想过。

    他前几天在漆黑冰冷的沉船里掰钢板，现在在温暖宁和的寝室里捡教科书。有一种难以比喻的割裂感，把属于遗族的部分独立了出来，他不能和小林他们讨论自己救了几个人，也不能找父母聊起自己潜入了几次海底。

    甚至他从没找他们聊过遗族的存在，因为他害怕父母会告诉他一个他无法接受的真相。

    这段时间，令观殷一直在想这件事，万一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他就没有家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无处可去了。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完整的遗族，无论做什么，到哪里，他都注定是个孤独的异类。

    令观殷蹲在地上，拿起新手机打了第一通电话。

    “喂？妈，你还没睡啊？”

    “今天又去医院了吗？”

    “我爸又去执勤了？他上次说腰疼，这两天好了没？”

    “什么事也没有，钱都够用，一天吃五顿饭。”

    挂断电话，令观殷坐在地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