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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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

    医疗部就在慈辛医院的隔壁院子,很不起眼,看起来是那种普普通通的老办公楼,占地面积不大,但层数很高。门口挂了办公楼的牌子,院子里种了几排柳树,偶尔能看到走来走去的白大褂,任谁过来都会认为这里是慈辛医院的一部分。

    蓝色的牧马人驶入院门,保安室里胡子拉碴的老大爷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低下头打瞌睡。

    很难相信这里会是隐藏了遗族诸多秘密的医疗部门。

    “走吧,三楼神经科,诊室已经准备好了。”

    令观殷跟在柳医生身后走进这栋灰色的建筑,第一感觉是安静,不同于普通医院里的喧嚣,这里非常安静,墙壁似乎非常厚实,或者添加了特殊的吸音材料。大厅里往来的人言谈也是小声的,有身材高大的遗族,也有比遗族矮了一个头的普通人。

    门口摆放的轮椅大得像是沙发,上下电梯也都是货梯尺寸,轿厢很高。

    “战斗人员的体重至少在三百四十斤以上,四百多斤的也比比皆是,普通医护五六个都搬不动一个伤员,有时候急救床还装不下,得用平板车,你要是能来帮忙,吃饭住宿零花钱我都给你包了,还有你们徒步社的其他小朋友,能拐来一个我给你发一万块钱奖金都行。”

    令观殷花了极大毅力才忍住了当场翻通讯录的冲动——社友真值钱啊。

    “伤员这么多吗?”

    “最近中京有大动作,各高校社团都戒严了,你出门也小心点。”

    柳医生边说边带着令观殷来到了三楼的一间诊室,一位白胡子老头为他们打开了门。

    这老爷子披着白大褂,里面套着黑色马甲,头发和胡须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是树皮一样,可他个头比令观殷还稍高些,身材挺拔,如果不看脸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如此苍老的,按照遗族的年龄推断,这老爷子估计得有个两百多岁了,说不定还经历过鸦片战争。

    “进来坐吧,我给你先倒杯水。”

    老爷子笑着拍了拍令观殷的胳膊,就像是对待自家的晚辈,令观殷几乎是一个照面就对他产生了亲近感,更别说他的年龄也让人对接下来的治疗格外信服。

    “等下你可以躺在这里,就当是睡一觉,诶对了,你做过清醒梦没有?就是知道自己在梦里,但仍然处于睡眠的状态。”

    “做过,就一次,小时候的事了。”

    “就是那种感觉,你是有意识的,这种治疗是让你理解自身的过程,从始至终主导者都是你自己,所以也不要担心我们会问你任何你不愿意答的事情,你随时可以醒过来。”

    老爷子的语气很轻松,把水杯递给令观殷的同时,在托盘上放了一个冰锥状的注射器,令观殷见海桥十用过,当时场面非常血腥。

    顺着令观殷的目光,老爷子把注射器放在了他手边,“这只是个注射器,和一点麻药,遗族的皮肤太坚韧了,普通注射器很难穿透,放心,不疼,你别看我年纪大了,手还是稳得很。”

    令观殷点点头,心想自己其实也不怕疼,只要等会儿血别像青皮脑袋一样滋半米高就可以。

    “来,躺在这里。”

    老爷子掀开帘子,让令观殷得以看到诊室的全貌,空间不大,但很整洁干净,一台白色的仪器摆在躺椅旁边,一张看起来柔软的毯子搭在扶手上,窗帘是拉上的,只有昏暗的光线和微风从缝隙中透出来。

    年迈的医生引导着令观殷躺在诊室中间的躺椅上,拉起他的手臂。

    “药物可能会刺激血管,会有点疼,别担心,深呼吸,闭上眼睛。”

    令观殷看到老爷子把注射器推进自己手臂上的静脉,只流了一点血,才知道海桥十手法有多暴躁,幸好他在执行部当战神,要是来医疗部就只能当死神了。

    “睡一觉吧,你很累了。”

    老爷子把什么东西贴在了他的额头上,有点凉。

    “梦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令观殷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回到了申海的家,在和父母一起生活,那是在夏天,窗外传来响亮的蝉鸣,阳光明媚,窗前放了个玻璃糖罐子,里面塞了一半包着炫彩糖纸的水果糖。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孩子,你从哪里来?”

    令观殷看向四周,觉得自己像是在漂浮,老妈从屋外走了进来,穿着艳丽的连衣裙。老爸在窗外骑着自行车,绕着院子里的大柳树,一圈又一圈。

    “我从……家里来。”

    “你听到了什么?”

    霎那间,许多声音纷至沓来,混杂在一起。

    【这个孩子活不下去的。】

    【宝贝,别怕。】

    【如果能选择,他或许也不想做我的儿子吧,他本来能像你一样……】

    【把他带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忽然间,梦中一切都变了,他打开家门走了出去,门外大雪纷飞,冷的要命,他站在雪中,看着一双又一双的黑色作战靴踏过这片冰封的土地,沉默地走向远方。

    他看见了许多人的背影,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面向他。

    【他是叛徒的儿子!他凭什么来这儿!】

    【害人精!】

    【我不要回去!妈妈不要我了!】

    【乖孩子,把药喝了,只有喝了药才能活下去。】

    【这个孩子坚持不下去的。】

    【他会死的。】

    【他迟早会死的!救他做什么!】

    【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早点死了算了。】

    令观殷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黑暗中,不停地下坠,下坠,再下坠,不知何时流下了眼泪,“他们说我会死。”

    “你看到了什么?”

    “一片黑暗。”

    “别害怕,孩子,有人会帮你。”

    “……是的,有人帮我。”

    有人接住了他,那双手撕裂了黑暗,有雪和风从缝隙中飘落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化成水珠。

    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目之所及尽是断壁残垣,一个人带着他在暴雪中狂奔,冲破了风和雪幕。

    【孩子,别睡。】

    【我想回家。】

    【叔叔,带我回家吧。】

    “谁帮了你?”

    “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他说要带我回家。”

    令观殷努力睁大眼睛,努力看向那个人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睛,在一片白茫茫的天空中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计划失败了,基地被毁,有人在清缴最后的幸存者。】

    【这孩子生命最后的时光,最希望的是回家。】

    令观殷看到了一张脸,自己的老爸——令勇涛。他看起来和家里挂着的结婚照上一样年轻,笑得一脸憨厚,露出不太整齐的门牙。

    【宝贝,还认识我吗?我是你爸爸。】

    他用胡子拉碴的下巴蹭了蹭令观殷的脑门。

    “从哪里把你带回家?向身后看,你看见了什么?”

    令观殷向后看去,看到了无数的死亡,鲜血,有昏暗的灯光,有同龄的孩子们和慈祥的老爷爷,他在那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

    沿着被风雪掩埋的山路一直往回走,令观殷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没人能从这种训练中活下来,我们这不是在做实验,是在杀人!】

    【他们就算活下去也会留下终身残疾。】

    【计划失败,全体工作人员撤离,试验品就地销毁。】

    【……实验,二零……年……七日……程序启动……】

    【这片……之地恭迎……降临……】

    他来到了一扇石门前,石门很破旧了,裂开了微小的缝隙,有更多模糊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可梦中的他太幼小了,而这扇石门又太过沉重。

    “我看见了一扇门。”

    “打开它。”

    令观殷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推开这扇门,不过它太破旧了,已经在风雪的侵蚀下摇摇欲坠。

    就在门即将坍塌时,一只手轻轻推了令观殷一把。

    “啊!”

    令观殷猛地睁开眼睛从躺椅上弹坐起来,没有人推他,只是他放在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此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天空阴沉沉的,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过去多久了?”

    “现在五点二十了。”

    令观殷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伸手摘掉了连在头上的贴片,“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学校了。”

    “好,有时间再来玩吧。”

    老爷子温和地扶他起身,什么都没说,令观殷看向他混浊的眼睛,年长者笑了笑,等他发问。

    “今天的评估结果怎么样?”

    “在我给出诊断之前,想先问问你,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就像做梦一样,所有东西都很乱。”

    “我认为你对自己有某方面的适应障碍,你潜意识表现出来的样子更像一个土生土长的遗族孩子……你似乎在潜意识里习惯性否定自己,这会影响你对身体机能的充分发挥,但我不认为你的视听障碍是心因性疾病,刚才我给你播放了哨音,但你潜意识中对此完全没有反应,而且潜意识里你提到了黑暗,其他遗族其实是对黑暗没有概念的,我们的眼睛能捕捉最微弱的光线,对遗族来说生活中从无黑暗,所以你的症状我认为是事实存在的。”

    “只有我这样吗?”

    “据我所知,是的,遗族的基因非常稳定,以前从没出现过先天性的……残疾。”

    令观殷差点就要开始可怜自己了,马上会以遗族中的第一个残疾人的身份被载入史册。

    “可我听别人说执行部有一个叫虎的人,她也没有遗族的听力和视力。”

    “虎啊……她的情况和你有点不太一样,但你确实可以和她聊聊,明年夏天的二级训练是她带队,不如你来当她的学生吧。”

    “怎么参加?”

    “体检和初级训练过了就行,等下让小柳给你填表格……哦对了,你才十七岁是吧?”

    “对。”

    “未成年要家长签同意书。”

    ……

    柳医生在送令观殷回学校的路上和他聊起了这件事,“我听说你爸妈不是遗族。”

    “……我不知道。”

    “嗯……你做好心理准备吧,如果选了这条路就意味着你再也回不到普通人的生活了。”

    “我知道。”

    窗外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入夜后的温度下降许多,马路上的雪化了又冻起来,变成一层薄薄的冰。令观殷只穿了一件短袖下了车,对于遗族来说雪天和炎炎夏日差别不大,不太冷,也不太热。

    走到路灯下,令观殷掏出手机,老爸给他发的消息依然显示在屏幕上:老爸在你宿舍楼下,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回了一句:我回来了。

    消息没发出去多久,就看到楼道下一个举着伞的人影朝他跑过来。男人身材健壮,个子比令观殷矮了半个头,但在普通人中仍然非常高大。

    “老爸,你要来为什么不和我提前讲好,天气这么冷还下雪。”

    “就是调休想来看看你嘛。”男人操着一口地道的申海话,熟悉的语调瞬间让令观殷怀念起了从小长到大的老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