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朵玛英雄之证
繁体版

第二十一章 她的故事

    与菲奥娜的谈话暂告一段落,里卡多接着便去参与体力劳动了。之前他那一番想偷懒的说辞半真半假,他的确反感做这些力气活,但不是想尽办法逃避——营地防御一天不建好,他们也就一天得不到安全的保障,营地围墙建得好了,到时候防御起来就更轻松,能少流血。

    一直干到傍晚,中间送了两次餐给菲奥娜,但想也不用想她肯定不会吃,里卡多看她一直蜷缩在角落里也搭不上话,只好明天再想办法。他在帐篷里想着想着,便想起那本日记,也许重新仔细地看一遍,能从中汲取些许灵感。

    现在这本日记在佩拉塔手上,里卡多去要回来并非难事,本就是为了安抚菲奥娜。当他把日记要回来时,尽管转瞬即逝,但他分明看到佩拉塔一向冷静坚毅的脸庞出现了一些落寞、愧疚和愤怒的混合神色。

    她是否在想,如果早几天知道此事,如果早几天来到这里,情况也许会大不相同?里卡多没有询问,只是回到帐篷里慢慢看这本日记。

    那个已故的老人文笔极差,想也知道一个农家汉子不大可能会写出什么优美的语句,但里面的语法和拼写错误甚至影响到阅读,里卡多也只能尽力推测完整的经过;另外,他也想推出菲奥娜的转变过程,兴许能得到治愈她的线索。

    一切的一切,最开始的迹象要追溯到上个月的野兽骚动,那时黑暗森林的野兽突然大规模骚动起来,往森林外围逃离,它们似乎没有明确的目的,无一例外显得都很惊慌。对于村民来说却是件好事,他们把握这次机会来了几次集体狩猎,有效改善了伙食。

    几天后,菲奥娜,村里以娴熟技巧闻名的专业牧羊人,犯了职业生涯唯一的一次错误——一只小羊羔在她的放牧时间里意外死亡。村民们都很意外,她从孩童时期就开始学放羊,到专职放羊都过了几年,全村的羊都让她放,从未出过差错,现在纪录被打破了。

    羊羔的尸体在远离羊群的两个山坡外被发现,被开膛破肚,里面的所有肉和骨头都不知所踪,仅剩一副皮囊,血迹是喷射式的,足足覆盖了三四米的扇形区域。人们认为可能是狼咬死的,可狼又怎么会连骨头都吃,却偏偏留下羊皮呢?再说那血迹的分布,也没什么野兽能做到那种程度。

    尽管羊主人并未追究,但菲奥娜还是出于愧疚,坚持赔偿他的损失。之后村民安排了几次巡逻,从未发现狼存在的踪迹,便以为它们和其他野兽一样也逃亡他处了,渐渐放松警惕。直到一个雨夜,人们在村外发现一个醉汉的尸体,旁边是正在食肉的扭曲的怪物,他们才知道大难临头。

    村民合力用棍子把那怪物敲死,没有一个不对这怪物的长相感到震惊的,有的以为是神降下的惩罚,有的以为是哪个邪恶法师搞的鬼,有的以为单纯只是某种罕见的地下生物。

    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还想把这怪物给煮了,结果煮了之后臭气熏天,不管怎么加香料、怎么腌制,都散发着让人反胃的恶心气味;肉质更是像快速腐坏一样,不仅迅速变色,还在汤里冒腾密集的气泡,闻起来就发酸,最后他们只得放弃,把所有肉块连同触碰过的厨具都烧毁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之后村子附近陆续发现零零散散的怪物踪迹,起初年轻的一众村民还有余力围剿杀死,但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菲奥娜放羊的位置也离村子越来越近,后面甚至得有人陪同才敢去。

    随着怪物越杀越多,村民们彻底坐不住了,但他们大多数被田地束缚,假如就此离去,一辈子耕田的他们只能成为佃农。普通村民尚且如此,田地较多的多人家庭更不想走了。经过商议,他们派过人前去雅拉请求萨里昂的帮助,然而就此杳无音讯,有人猜测他可能被土匪杀死了。

    雪上加霜的是,荷瑞斯——菲奥娜的未婚夫,在一次巡逻中整个巡逻队都惨遭不测,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当消息传回村时,所有人都看到一向欢笑安慰他人的菲奥娜,被悲痛彻底击碎了。

    在等待的时间里,村里人合资招募雇佣兵,但绝大多数有实力的雇佣兵看不起这点报酬,只有零星几个不专业的雇佣兵帮他们杀了几只怪物,却没有解决怪物数量越来越多的问题,于是一些本就少田或不依靠田地过活的村民离开了。

    按理说菲奥娜以牧羊为生,加上未婚夫已死,应该趁早离开,但她作为神圣、博爱与美德之神爱福斯的忠实信徒,选择成为村民们的精神支柱,保持他们的希望和对生活的热情,直到村子毁灭的最后一刻,她都在忠实地履行这一职责——这也是为什么她如今这么痛苦,她所做的一切都出于那可能存在的希望,当希望被罪恶彻底粉碎时,她坚持的、相信的以及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成了无意义的泡沫。

    情况越来越糟,虽然那些孱弱的佝偻长舌怪构不成威胁,但新出现的其他种类的怪物在一步一步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距离村子稍远的田地无法耕种,因为一些浑身裹满烂泥和血污,身高超过2米的怪物已经占据了那些地方,它们力大无穷,无论受到什么伤害都无动于衷,唯一的好消息是它们行动迟缓,且不热衷继续前进。

    这些无田可耕的,或者住宅干脆就在那附近的村民突然陷入了窘境,有的逃离了村子,有的仍旧坚信:等萨里昂带着军队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可以去别的村民田里耕作,但在粮食成熟前,他们的余粮正在加速减少,更不用说有些人的余粮存放的地方已被敌人占领。村民们尽量互相救济,但他们都不算富裕,只有菲奥娜出的力最多,也因此她更加离不开了。

    日记的主人以及他的老伴就是被菲奥娜接济得最多的其中两人,他们年龄本就较大,离开吧,腿脚不便恐怕要死在路上;不离开吧,没有生活来源全靠他人,他们的身体状况也不能长久支撑,于是菲奥娜主动照顾起他们俩,两位老人感激之情无以复加,想着以后如何才能报答。

    因为村子地理位置偏僻,消息闭塞,以及报信的人全都离奇的无一抵达雅拉城,再加上突然爆发的匪患更加隔绝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这些因素共同导致了萨里昂到最近才有所察觉与行动。如果他们能早点知道这些事,如果他们能早日启程营救这个村子,也许现在的菲奥娜还是那个鲜活的、充满希望的菲奥娜,可惜……

    之后来了一支由这些怪物组成的先遣队,令人不齿的是其中有几个分明是人类,穿戴着布满荆棘与尖刺的黑色重甲,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

    这些家伙战斗力比那些力大无穷的烂泥怪还要强上许多,徒手就捏死了几个反抗者,即使拿削尖的木矛刺他们暴露的脸,也只能留下一个血点,刺不进分毫。

    他们把村民像动物一样圈起来,集中关押,随机挑选出来折磨,虽不致死,却比死亡还要可怕。也许是厌烦了,这些家伙提出:要么全体被杀,要么推选一个人出来接受最高等级的“洗罪仪式”,这样他们就会被放过。

    忍无可忍的村民宁愿选择前者,他们可不信那帮畜生有那么好心;但菲奥娜想的却不一样,前者可以确定毫无生机,后者也许还有一线余地。

    日记的主人没法知道菲奥娜究竟出于何种打算,里卡多推测,也许是她终于相信未婚夫已死,本就没有活下去的念想,主动接受死亡也许还可换取村民的生存。

    总之,菲奥娜瞒着所有人,主动成为所谓“洗罪仪式”的祭品,至于这个仪式的过程是什么,除了她没人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其中的痛苦与恐怖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就这样,面目全非沦为怪物的菲奥娜,像块破布一样被丢回人群中,一开始她全身的骨头甚至都是断的。随后,她的背部长出了一株极为扭曲的植物,密集的根系像蠕动的血管一样疯狂汲取她的血液,两根互相缠绕的螺旋茎秆上布满诡异的圆圈纹路,顶上的树叶又小又密,形状像眼睛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这株诡异的植物疯狂生长着,本身又极度坚韧,村民们无法把它移除。一夜时间这个怪东西就长成了,树叶中潜藏的花像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发出浓密如雾的血红色气体,有的人只是触碰皮肤便迅速被腐蚀殆尽,有的人只是吸入一点便突然发狂般攻击其他人。整个村子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中,那些黑色甲士就在村外欣赏这一情景。两个老人就是在这时趁乱躲起来,藏在死尸中躲避了大部分红雾。

    这些家伙说得不错,他们会“放过”村民,但红雾不会。

    待一切尘埃落定,那帮畜生返回把那株邪恶的植物挖走,只留下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以及在地上生死未知的菲奥娜后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在村子四处纵火。两个老人为了躲避火焰,将菲奥娜拖进小教堂的地下室,那里本就有专门的防火设计,进气管道通向村外,这才幸免于难。

    之后的三天时间里,两个老人在村里搜索幸存者以及食物,什么都没有,只能到村外去找野菜吃。万般不幸中的唯一幸运之处,就是菲奥娜转变之后,身体快速恢复,断了的骨头也已愈合,但她心灵已经千疮百孔,以至于这三天里她没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反应,老人给她喂吃的也喂不下去。

    老人仍旧相信萨里昂迟早会来,但他们恐怕撑不到那个时候,于是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自述把它收在身上,当有人找到他的尸体时就应该能发现它。

    也许是先前吸入的少量红雾的影响,两个老人开始出现嗜睡、烦躁、疲劳、畏光等症状,菲奥娜的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善。直到一天夜里,老人突然陷入昏厥,等到醒来时才发现老伴倒在血泊中,菲奥娜站在一旁,手上身上全是血,他自己则头部遭到重击,腹部也是,才知道是菲奥娜发狂攻击了他们。菲奥娜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逃回了地下室,而老人深陷悲痛之中,知道这不是菲奥娜的错,如果没有她,他们恐怕在好几天前就死了。

    现在他也快死了,于是拼上最后的一点力气,用血在日记上写了最后一个请求——拯救她。一天之后,里卡多他们便到了,看到了这本日记。

    日记的内容到此为止,最后的一页的血字比平常大了好几号,也显得更有气无力。耐人寻味的是最后一页除了血迹,还有几大滴水渍,像水珠滴落在纸面上逐渐向四周蔓延沁出来的圆。想来这是菲奥娜后面折返地面,找到这本日记,看到最后一页时哭出来的泪,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日记在菲奥娜身上。

    看完整本日记,里卡多内心五味杂陈。也许最令菲奥娜悲伤的不是所有人的死亡,而是她背部长出的那个东西直接导致了大家的死亡,而且她还在发狂中攻击了两个老人……愧疚恐怕是她目前最大的情绪了。

    看着鲜红的“拯救”字样,里卡多自言自语道:“唉,老头啊老头,你这个要求也太难了……”随后他长叹一口气,吹灭油灯,打算就此入睡。

    但刚看完内容这么“充实”的文字,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他在床铺上翻来覆去,开始思考如何进行下一步的对话,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放弃了,也许正如鹰特里尔所说,体面的死亡是能给予她的最大慈悲,也是唯一能留有她尊严的方式。

    他闭上眼,一双闪着些许光芒,黯淡与灵动并存的绿色眼睛突然浮现在他眼前,他猛然睁开眼睛,回想那时在地下室的情形,正是这双眼睛让他没有砍下那一剑。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系马的绳子终要由系绳的人来解,他当时没有砍下去,现在就稀里糊涂地肩负起稳住她的使命,无论是结束她的痛苦,亦或是令她重拾信心,都似乎和他绑定了,于是,他终于有点感觉到某种冥冥中的东西。

    “难怪佩拉塔说,只有无神论者能干这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