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朵玛英雄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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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的故事

    里卡多与佩拉塔谈妥之后,便径直走向收置菲奥娜的地方。刚好此时鹰特里尔从里面走出,和里卡多撞了个正着。

    看这个老人凝重的神色,里卡多就知道事情很棘手,稍稍犹豫一刹那便拦下老者,询问他们在屋里谈了些什么。

    “你既然准备进去,那就说明佩拉塔都和你说好了,那么接下来就换你上。”

    “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你不是看不起我吗……等等,难道说——”

    鹰特里尔狡黠地一笑,右眼弯出一个弧度,但有白内障的左眼仍旧僵硬地睁着。里卡多这才发现这位老人的左眼是能以假乱真的假货,不仔细观察平时根本看不出差别,虽然不知道一个白内障的眼球为什么也要用假的替代。

    他说:“是我向佩拉塔推荐你的,她应该都告诉你了,这件事还真得你这个‘花花公子’才可能办成。”

    接着他恢复凝重的神色,长叹一口气道:“唉,这个女人……姑娘受了很多苦,我很同情她的遭遇……就当是帮大家一个忙,用你平时安慰其他女人的手段去安抚她的心吧,哪怕只是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你的意思是她无药可治?”

    鹰特里尔开始没有表态,思索一阵才缓缓摇头,说:“这不是什么幻术或者变形术,她的形体已经永久发生了变化,刻在了生命形态深处——这意味着哪怕你把她的手指砍断,长出的也只会是现在这种黑色利爪;把她头上的荆棘尖刺除去,也照样会长回来。我用了一些治愈魔法来恢复她的伤口,但心灵上的损害恐怕……”

    “既然你倾向于早日了结她的痛苦,为什么现在又让我去吊着她?这不矛盾吗?”

    “是啊,很矛盾,不过这正是我们所有人内心都会经历的,不是吗?”

    “所以……你有什么故事?”里卡多轻挑单眉,试探性地询问道。

    接着鹰特里尔目光放空,思绪突然飞远,仿佛注视着遥远又不遥远的某处,随即回过神来,欲言又止,踌躇着最后补充说:“是啊,一个结局糟糕的故事……所以我希望你能成功,哪怕是基于谎言的成功。”

    “我想‘结局糟糕’意味着以死亡收尾,你想不想讲出来?也许对我有帮助。”

    “相信我,没什么好参考的……也许你成功以后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你得专注在菲奥娜身上,别被我给影响了。”

    “不说就不说……那你有什么实际的建议吗?”

    “建议?我的建议是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关注眼前。我已经让她喝了安神静心的药汤,她的情绪现在能稍微稳定些,但更多的就需要你的努力了。”

    “切,说了和没说一样。”里卡多白了一眼鹰特里尔,随后直接进了屋。老者看着里卡多的背影,带着些许期冀的眼神,但更多的仍然是担忧,站立片刻后他才慢慢离开。

    里卡多进到三间木屋的中间那间,刚打开门,清晨的光线从正对木门的格子窗斜射进来,他稍微眯了眯眼睛,往室内看去,只见正中靠右的位置正是由木头栏杆和铁链组成的“牢房”,但空间十分宽敞,牢房外则仅有一张小木桌和两张凳子,其余地方空荡荡的——显然这些空地方之前放着各式各样的审讯工具,因为要给菲奥娜住就都拿走了。

    往“牢房”里面看,靠窗的地面左边铺着厚厚的一层干草,再叠两层布,上面还有一张处理过的兽皮,毛面朝上,兽皮上还有一层棉布,这便是她的床;

    “床”旁边是一张似桌似凳的正方形平台,上面放着一个水壶和一个盘子(说是盘子,其实只是一块平整的木片),上面还有食物,看来是昨天送的晚餐,而她并没有吃。她只是“坐”(上身直立倚在墙上,下身的蛇尾毫无规律地摆在地面)在床铺上,头耷拉着,不知是醒还是睡。

    里卡多站在屋里,轻轻用手背敲敲门板,看菲奥娜头部有微微转过来,知道她醒着,便径直走进来,捡了那张外面唯一的凳子,坐在菲奥娜面前。他们之间离得很近,中间仅有栏杆和那个似桌似凳的平台挡着。

    他注意到菲奥娜之前看到的遍布全身的伤口都已复原,包括背部的开放伤口,甚至都没留下疤痕,但这副躯体仍然丑陋、扭曲和死气沉沉,毫无生机。菲奥娜仍旧坐着,没有开口,披散的头发和荆棘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让里卡多看不清楚神色。

    “只是过来看看,昨晚睡得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菲奥娜才用沙哑的声音幽幽答道:“不,我无法入睡……”

    “昨晚也没吃晚餐么?”

    “嗯。”菲奥娜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随即缓缓说道:“请别把粮食浪费在我身上……”

    “哈,粮食就是用来吃的,不吃才叫浪费。要我说,把粮食做成这个鬼样子比浪费还过分。”里卡多手伸进“牢房”,将那盘食物端了出来,刚想上手抓,又觉不妥,问道:“既然你不吃,给我行吧?”

    “请便……”菲奥娜惜字如金,或者说她压根没心情说话。昨晚一整夜的时间,她都在回忆着过去的美好时光,但那些不堪回首的悲惨遭遇总是在最温馨的时候突然涌现,将她刚刚恢复的心境击得粉碎。上一秒那些熟悉的面孔还在和她打着招呼、互相微笑,下一秒他们的凄惨死状便犹如晴天霹雳打进她的视野和思绪中,令她更加悲伤。

    但里卡多仿佛不会感受气氛,自顾自地拿起食物囫囵吃起来,即使它并不好吃——两块干瘪的干粮和一坨粘稠的乱炖糊糊,早已冷透,干的很硬,湿的很咸,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然而他最后还是吃完了,咂嘴的声音大得仿佛屋外都听得见。

    “今天吃你一顿,以后有机会再还,等有了好食材保准让你满意。”

    过了好一会儿,菲奥娜先开口,仍旧是用沙哑疲惫的声音说:“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你的伤……”

    “什么?噢没啥问题,你并没有用爪子,不是吗?只是一点钝伤,睡一觉就好了。”里卡多笑着亮了亮手臂,紧致的肌肤上没有任何淤青或伤口。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菲奥娜说着说着,又带上了哭腔,“像我这种怪物……应该干脆去死……可是,可是我……连动手的胆子也没有,甚至需要别的好人来弄脏他们的手——”

    “你冷静点,好吗?”里卡多把盘子放回牢笼,自顾自又拿起水壶灌了一口,接着说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我有个故事,你想听么?”

    菲奥娜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回答什么,正如她不知道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一样。

    “在一个无名国家的无名小镇,有个还算幸福的三口之家,他们收入不高但足够生活,每天都很苦,但同时每天也都是新的一天,这也是某种容易满足的幸福——直到那个父亲被强征入伍,家庭一下子少了顶梁柱,生活压力绝非母子二人可以承受……但他们还是撑了下来,因为他们始终相信终有一天战争会结束,父亲会平安回来,然后他们就能过上之前的幸福生活。”

    里卡多的眼神黯淡下来,稍微停顿一下,接着说:“但好消息并没有来,父亲死在了战场上,说是因为擅自逃跑被抓起来处了刑,因此抚慰金也约等于没了。为了养活孩子,母亲发了疯似的工作,仿佛只要加紧工作就能忘记痛苦,但孩子每天早上都能发现被泪水打湿的枕头。母亲努力工作,就是为了给孩子读书凑钱,但孩子失去了父亲也同样痛苦,他的痛苦是那么幼稚且任性,为了发泄,他四处找嘲笑他的人打架,肆意顶撞母亲、长辈,好像全天下只有他第一命苦,全然忘记了最痛苦的其实是他的母亲——她既要独自忍受失去丈夫的悲伤,又要孤身撑起这个家,甚至还得分心迁就这个不省心的不孝子……

    就这样,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能做的事越来越少,挣的钱也越来越少;可越是这样,她就越需要努力工作,但工作越多,她的身体就越来越差。她唯一的愿望只是孩子能有一天读完书,过上比现在好得多的生活,可是她的孩子让这一切都功亏一篑,用一次斗殴把自己送出了学堂。那天,那位母亲气得咳出了血。

    后来这位令人同情的母亲死了,这个不孝子才知道后悔,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这时才知道回忆他母亲给予他的爱,才知道去珍惜别人对他的好,才知道痛苦除了制造新的痛苦之外什么也干不成——但都太迟了。在无尽的悔恨中,他独自闯荡属于自己的生活,起初没有目标,有好几次他都想一死了之,但都没有死亡的勇气,其实他早在他母亲死的那一天就应该动手,可是他不敢。

    某种程度上,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就是他这个不孝子,他的命是她给的,所以他把对母亲迟来的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能把一年当成十年来活,也算不辜负他母亲的遗愿。他不愿活得平庸,他要活得精彩,他想胆小又勇敢地继续活着。”

    看着里卡多平淡中透露着丝丝忧伤的叙述,菲奥娜小心问道:“这个故事……该不会是真的吧?”

    “呵,我说了这只是个故事,多少真多少假,取决于你相信多少,重要的是其中的意思;这也和人一样,活了多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有多少是精彩的,多少又是寡淡无味的。当然,前提是故事要持续听,人也要继续活下去。”里卡多的表情很轻松,仿佛那个过程悲伤的故事真的只是故事,令人捉摸不透。

    “我……这个样子,应该说,很难活得出彩了……”菲奥娜的头仍旧低着,看来这个故事对她的作用很有限。

    “出彩不出彩,过去了,回过头才知道。不说这个了,我们来谈正事,好吗?”

    “是那些凶手的信息么?不需要再浪费时间了……我想,能承受住……”这一次菲奥娜倒是很干脆地应了下来。

    “那好,从明天开始,我会每天准备一些问题,这样可以吧?”

    “为什么……不一次问完?”

    “呃……”里卡多有些语塞,挠挠头答道:“这么说吧,佩拉塔给我预留的每日可自由支配时间很‘宽裕’,我在你这儿花的时间越多,在外面干活的时间就越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不就是……‘偷懒’么?”

    “话别说得这么直白好吗?”里卡多白了一眼菲奥娜,也不知道她究竟看没看见,“我也有理由说的——我干的是什么活,最考验思维能力的问询;他们干的是什么活,让我去和他们干……我得到应有的额外空闲时间,也很合理吧?”

    菲奥娜没有正面回答,仿佛没有反应一般,但里卡多分明看到她那隐隐露出来的眼睛,有一丝闪动,顿觉总算有了进展。他趁热打铁,继续问道:“你的名字是‘菲奥娜·艾尔’,请告诉我怎么拼写,‘埃尔’‘艾儿’?”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嗐,文书工作嘛,到时候记录的时候就不会出错了。”

    不过里卡多此行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四下寻找,灵机一动让菲奥娜在盛食物的木盘子上刻字。于是她用尖利的闪着黑色金属光芒的指爪在盘子上轻轻刻下‘菲奥娜·艾尔’,尽管并不习惯用指甲刻字,但字体仍然十分娟秀,一些地方有独特的翘勾。

    “原来是这么拼的……好,你看我的。”里卡多把木片翻过来,直接抓起菲奥娜的手腕,想带动着在上面刻字。他用心地带动菲奥娜的手,但他刻出来的字一言难尽,得仔细看好几遍才能分辨清楚到底是哪些字。

    “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我会再来。”说完里卡多就推门离开了。

    房间的光线骤然回暗,菲奥娜独自一人蜷缩在原地,脑中思绪万千,不知道想什么好。当绝大部分想法像飓风一样来去如飞时,她莫名地想起里卡多说的那个故事,一句话始终缭绕在她的脑海里:

    “痛苦除了制造新的痛苦之外什么也干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