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栖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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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阴天快乐

    这是一个沾着水珠的黑色塑料袋,透过袋口能看到一些绿色的青菜,就这样随意地放在座位下。

    一位老妇在他的旁边坐下,怀里抱着一个由黄红绿三色塑料带编织成的菜篮。她双手用力地抓着篮子边沿,试图将它的开口合上。

    注意到黄峳的小动作,老妇腾出一只手将塑料袋往外挪了挪。

    公交车启停的时候总会让人失去重心,正在挪动塑料袋的老妇也不意外。在老妇忙着抓着扶手的时候,菜篮倾倒在黄峳身上,一包白色的粉末漏了出来。

    老妇急忙将篮子拥入怀中,双手紧紧捂住篮口,沉默地盯着脚尖。过了一会,老妇偷偷地抬头往四周看去,强装随意的神情像极了要做坏事的样子。

    这种存在于现实的反差感,让不时沉浸在回忆中的黄峳难得的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老妇为什么这么紧张,以至于连新鲜的菜都只是随意的扔到脚边。

    黄峳没有声张,只是不动声色地笑着摇了摇头。倒不是为对方失礼而感到失望,而是他看到了老妇紧紧抱着的是一篮子盐。果然,不管什么时候,这种事情都会时不时的发生啊。

    只不过令黄峳意想不到的是,老妇跟着他在卫生院的车站下车了。

    “谢谢你啊。”她叫住了黄峳,尽管一只手要提着塑料袋,但是另一只手还是紧紧捂住菜篮。

    “不用…没多大事。”黄峳抓了抓后脑勺,有些拘谨地回答道。

    老妇看了看四周,凑近黄峳压低声音说道:“背着这种箱包,你是医生吧?来卫生院取药吗?”

    “嗯嗯,是的。”黄峳来了兴致,这老妇的观察力还挺细致。

    “那你得小心点了。看新闻了吗,又地震又飞鸟的,恐怕有大灾难来了。到时候,盐、药这些可都是稀缺东西。”

    老妇停下,四下看了一圈,又接着说道:“我看你满脸招灾模样才跟你说的。回去的路上最好往少人的地方走,人多容易乱,把你药抢了都有可能。想起刚还坐公交我就有点后怕,不跟你说了,出租车到了。”

    黄峳挠了挠头,看着飞快关上车门的老妇,觉得有些莫名奇妙,不过状态倒是好了不少。

    他看了看时间,连忙往卫生院跑去。

    等到他办好手续,取了药出来时,外面已经开始飘起了细雨。他撑开伞,护着药箱往公交站走去。

    黄峳打算先去给周先生办事,书店跟卖陈皮的店也都在旧街,脚步快点的话还是能赶上的。

    不知道是不是受老妇的影响,他没等到公交车,稀里糊涂地拦了一辆出租车,是一位女司机。将信封上的地址给司机看了一遍后,他靠在座椅上,感觉呼吸有些沉闷。知会了司机一声,得到应允后,把窗开了一个小缝。

    雨逐渐地变大了。

    三两滴雨溅了进来,打在黄峳脸上,不知不觉他又再次被拉到回忆里去。

    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船舱,他感觉自己正在水里泡着,浑身湿透了。他就这样倒在走廊的地上,手上抓着一盏汽灯,船舱不时地前后倾斜。他摸了下胸口,似乎是撞在船舱的握杆上。花了一点时间缓了缓,便扶着墙站了起来。

    “医生,医生……”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刚刚听到广播声里船长好像说要到二层甲板集合,船要沉了!对了,他要找黄心云,他们是往二层船医室方向去的。

    不知道老师怎么了。

    想到这,他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等他再往前看去,视线很快便被红光笼罩着。

    黄峳下意识抬手遮挡眼睛。

    “先生,醒醒,快到了。”

    是……红绿灯?我在车里?他分不清现实还是记忆了。

    他手抓着车门上的扶手,试图挣扎着坐起身。车再次启动了,他的尝试未能成功,往座椅上倒了下去,再次沉到记忆里。

    这次他没能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感觉雨越下越大了,夹杂着浪花,全往脸上拍了过来。本能地趁着浪打过来的间隙,小口地呼吸着。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大浪打来,拍在他的脸上。他一下醒了过来,只是长时间的摇晃下,耳朵一阵耳鸣。

    他用手掌在脸上一抹,眯着眼打量了下周围。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黑色的皮划艇上,只有左前方坐着一个人,看身材像是个女人,跟自己一样穿着一件救生衣。

    是心云吗,我找到你了?

    那人转过身,向自己伸出手来,嘴巴一张一张地在说些什么。

    紧接着他往后一倒,皮划艇被浪掀翻了!

    他一下惊起。

    “先生,先生。到地方了,醒醒。”

    黄峳下意识地抓紧了装药的箱包。

    往窗外看去。车停在一个巷子口,两边是青砖墙,一直到一座大门前。上面有一个牌匾,写着五个大字:知巡事务所。

    知巡吗?还以为周先生分不清平舌翘舌,把“咨询”读错了。黄峳庆幸自己没有多嘴。

    黄峳对着司机问道:“这是信上的地址吗?”

    “青辰街9号巷,也就是我们说的旧街嘛。诺,你看墙上的牌子。”

    黄峳顺着司机的手指方向看去,墙上果然贴着一个蓝底白字的铭牌。

    付了车费以后,黄峳下了车。雨在慢慢变小,他撑起雨伞,手上抓着周先生的那封信,往巷子里走去。

    刚走几步,他一个踉跄,因为手里抓着信封,只好用背着药箱包的另一侧肩膀往墙撞去。

    再抬头,眼前已经不再是9号巷。

    他的意识在黑暗中逐渐模糊,仿佛被一层厚重的迷雾所笼罩。隐约间,他感觉到自己被两只有力的手臂架了起来,随后开始缓缓地移动。他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两只戴着项链的猴子正架着他,一步步地沿着山洞往里走。

    它们脖子上戴着的项链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芒,显得格外诡异。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想要挣扎,但身体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动弹不得。

    逐渐地,四周的猴子越来越多。少数猴子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这些猴子脖子上都戴着一样的项链,正在议论着自己。好像有几个还捧着石碗,在喝茶?

    紧接着,他被抬进那个大山洞时,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四周已被黑暗浸染得深沉而厚重,只有山洞中央散发着一些微弱的光芒。那光芒源自山洞中央的一簇火焰,火舌舔舐着周围的空气,发出噼啪的声响。

    适应了一会,他发现山洞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石台,像是一座水井。

    火光被水井反射,映照在周围的石壁上,波光粼粼的,仿佛是一片海洋在黑暗中翻涌。

    石壁上有一幅巨大的壁画,画面中一群人跪在地上。他们的姿态谦卑而虔诚,双手合十,对着山洞顶上一个漆黑的菱形图案膜拜着。

    他感到自己被平躺着放到一个垫起的草堆上。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却像散了架一样无力。感觉有点像沙发?他已经分不清了。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像是从井底深处涌出,一股眩晕感却像潮水一般涌来,将他淹没。

    井里似乎爬出来一个人,那人一身黑灰的袍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挣扎着从井中爬出,双脚在井里猛蹬,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井里抓着他,不让他离开。

    “还不快来帮我!”

    猴子们听到这句话,赶忙从黄峳身边离开,纷纷跑向井边。

    与此同时,一只老猴子往这边走了过来,好像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它手里拿着的棍子发出一道光,打在他的眼睛里。

    他总觉得有人在喊自己。

    突然,一阵急促而刺耳的铃声响起,那声音尖锐而高亢,像是上课铃一般。

    黄峳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眼前是一个大厅,对着门口的是两个柜台。

    他心中一惊,勉强抬起头,只见一群穿着黑色服装的人从柜台两边的通道中冲了出来,他们面色凝重,步伐匆匆,显然事态紧急。

    带头的是一个短寸头的男生,他的嘴巴似乎在嚼着饭菜,两腮鼓了起来,显得有些滑稽。

    落后男生一个身位的是一个女生,大约二十来岁的样子,她手上还攥着一个鸡腿,显然是还在吃饭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打断了。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什么鸟玩意,我才刚坐下吃饭!”

    “周成!江秋怡!你俩留下,先过来这边!一队的赶紧穿作战服!60秒内我要看到你们上车。”一阵浑厚的声音在黄峳身旁响起。

    黄峳坐了起来,手肘碰到了身旁的药箱包。然后才发现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汉子。看上去四十来岁,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眼神很是凌厉。手里正抓着一只电筒。

    “你醒啦。我叫陈白通,你可以叫我陈队长。我刚看过你手上的信了,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

    陈白通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黑色盒子,上面贴着封条,印着周东弗亲启。还有两个包子,热气腾腾的,像是刚刚才出笼。除此之外,还有两本书,分别是《山海经全画集》和《植物百科全书》。

    “额,书我让同事给你买了,钱就不用给了,算在周东弗头上。我还有事要忙,有什么需要可以让他们俩帮你。”说完,陈白通就起身往侧门跑去。

    “你好,先生,怎么称呼?”江秋怡走了过,嘴里还嚼着什么,微笑着说道。

    “我叫黄峳。”

    “黄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可以…可以载我去车站吗?”黄峳看了看门外,雨还在下。

    “噢,这个简单。新来的!交给你了。”江秋怡甩了甩手,便往后面走去。

    那周成不服气,咬着牙说:“为什么?你也就比我早来三天!”

    “可是我已经转正了,你还没有。我饭还没吃完,搞快,耽误了别人事,小心我跟队长说你拒接任务,哼哼。”江秋怡摆了摆手,似乎这种事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黄先生是吧,这边跟我来。”周成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

    “刚刚您在我们巷口差点晕倒在地上,我们俩刚好做完任务归队,正好看见,就把你架回来了。”

    “你们俩?猴子?”黄峳想起自己刚刚经历的记忆,晃了晃有些发胀的脑袋。

    “猴子?”周成不解道。

    “不好意思,想说‘好的’来着,口胡了。”黄峳连忙欠身道,“多谢你们了。”

    “不用客气。那两包子,是我们食堂阿姨做的,可好吃了,就是馅里盐放多了。她说今天早上见过你,就给你装了两个。”

    周成将手掌竖在嘴边,偷偷说道:“她今天早上其实是逗你玩呢,今天本来就是要补货的。”

    黄峳脑海里浮现起公交车上捂着菜篮的老妇,恍然道:“噢,我想起来了。麻烦您帮我带声谢谢。”

    周成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提醒道:“对了,刚刚你太太打过电话过来,貌似有什么急事,让你醒了以后赶紧回个电话。额,我先去提车,你先......”周成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好的,谢谢。”黄峳连忙感谢道。

    心云?!黄峳打开手机一看,已经十一点了。除了最近一次电话是接通以外,剩余快将近几个未接来电,中间还夹杂三两个李老七的来电。

    他心中一紧,立刻回拨过去。

    这通电话确实需要谨慎,黄心云做的没错,这可能跟他们俩过去的奇怪经历有关。

    这些经历是他们不愿提起的秘密,充满诡异和未知。甚至让他们放弃了各自理想的工作,选择回到家乡,安静地等待时间将一切掩埋。

    电话接通了。

    可是对方没有说话,一阵沙沙的声音传来,像是被大风灌进听筒的杂音。

    黄峳赶忙将手机从耳旁拿下来,上面显示的并不是他妻子的电话号码,只有一串数字。

    拨错号码了?他连忙挂断电话,又重新确认了一遍,再次拨通了他妻子的号码。

    可是,电话拨出后依旧是这样,只不过这次显示的数字变了,变成了两串带小数点的数字。

    紧接着信号完全断了。

    黄峳对这串数字再熟悉不过,这是坐标!海上的坐标!

    黄峳愣怔了,不自觉地开始。环太平洋地震带震感、鸟类迁徙、重新浮现的记忆、船难、带项链的猴子、电话号码变成经纬度坐标……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的东西有没有装好,或者有没有买票。

    等他终于想起他的妻儿时,回过神来,已经坐到客车的后座了。

    依旧是那班公交车。

    黄峳凭借座位四周的一些小细节就判断了出来。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窗外的场景牢牢吸引。

    下一刻,黄峳抱着药箱包,抓起雨伞,跌跌撞撞地跑向车头,大叫着“司机!停车!停车!”

    当他站到水泥公路上时,放眼望去,李老七家的院子已经染成红褐色,红色的塑料凳随意地打翻在地上,连成一片刺眼的红。

    红白蓝的篷布像一块巨大的天幕,遮挡住了细雨的侵袭,也遮住了灶台上冒出的缕缕青烟。

    那缕烟,像是被灶台的温暖所吸引,缠绵悱恻,不愿离去。另一缕,想要看一眼广阔的天空,于是被雨水无情地打散。

    黄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特殊的气味令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忘记了开伞,身上的关节像被石膏凝结。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直到李老七的家门里走出来一位男人。

    这是周先生,穿着一件墨绿的雨衣,嘴上叼着一支烟。他手上提着着一个布袋,正往墙脚边上撒着一些黄色的粉末。

    然后,他就这样走到黄峳身边,伸手拿过雨伞,撑在两人中间。

    “老牛气未绝,惊起蛇鼠狂躁,鸡飞狗跳,慌乱间小儿夭折。”周先生吐出的烟扑在黄峳脸上,呛得他眼睛有些模糊。

    “这里交给我。你先去诊所吧,悠云似乎是低血糖,晕倒了。黄老师和山若未也在,帮我喊山仔回家待着,这场雨有点不同寻常。”

    黄峳浑身颤动,眼前一切瞬间苍白,惊起了一身寒颤,即刻穿过雨幕往诊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