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后山有一个小水塘，是之前某个校友打算资助建造的游泳池，后来那个校友生意失败，游泳池未能如愿完工，留下了一个大坑。几场大雨之后，废弃的工地就变成了一个积水坑。

    为了利用这块闲置的土地，学校将其改造成了荷花池，并在一旁建了一座凉亭，名叫静心亭。

    如果不是今天发生的事情，黄悠云可能直到毕业离开，都不会再到荷花池这边闲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处凉亭因为地方偏僻，很快就学校里的一些游手好闲的混混盯上，一年传一年，反倒成了小混混的聚集地。

    然而，这片原本宁静的角落，却因为豹哥一伙人的出现而变得喧闹起来。

    他们站在岸边，手中握着石子，一次次地投向池子内。那些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如同尖锐的箭矢，狠狠地砸向池中那些原本碧绿如玉的荷叶。

    荷叶在石子的撞击下七零八落，残败的绿叶与枯枝交错着，互相扶持着站在褐黑的淤泥里。

    瘦猴在淤泥中孤独地站着，他双手抱在脑袋上，没有试图躲避这些突如其来的攻击，疲惫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做出敏捷的反应。

    石子砸进淤泥里，溅起的泥渍打在瘦猴的身上，原本还算干净的校服，早就被污染得斑驳不堪。

    岸边的笑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豹哥一伙人似乎对这种恶作剧感到十分兴奋。

    豹哥蹲在岸边，低头望向瘦猴，嘲笑道：“怎么不躲了？你不是很会逃吗？”

    瘦猴仰起头，抓了一把淤泥狠狠地甩在豹哥的脸上，气喘吁吁地笑道：“哈哈哈，狗改不了吃屎，我喂你多吃两口。”

    豹哥伸手抹去脸上的淤泥，脸色阴沉下来。

    他瞪了瘦猴一眼，然后伸手拦住了身后打算扔石头报复的小弟们，冷冷地说道：“真是贱骨头，两年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有骨气？哦，是因为黄悠云给你撑腰？他也是个怂货，被人踩在泥地里都不敢吭声的家伙。”

    站在淤泥里的瘦猴咬紧牙关，脸色铁青，破口大骂道：“花脸猫，你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就你也配骂云哥？”

    豹哥嗤笑道：“一个被人骂爹娘都不敢动手，一个被人抢干净生活费都不敢吭声，我凭什么不能骂？还要好好供着？把你俩当榜样？”

    瘦猴红了眼睛，咬牙切齿道：“两年前发生的事，你可以怪我，但你不能怪云哥。你忘了当初你刚转到我们学校，被外面的人当狗一样堵在门口一顿毒打，是谁帮你解的围？大家孤立你的时候，是谁带你一起玩？”

    豹哥一笑置之，探身到池子里洗着手，阴阳怪气地说，“哦哟，那真要谢谢你们两个的可怜了。你就这么帮着他说话？这么些年，他帮你什么了，你被勒索的时候他有借过一分给你么，帮他打水被他使唤，才换来他施舍的两顿饭？我床铺都被人扔到门口外了，他让我多忍忍，跟我说铺好还能睡？黄悠云只会假惺惺的说两句大道理罢了。”

    瘦猴迫不及待地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当时第二天云哥就帮我把钱要回来了，我怕饭票被抢才放他那里。你后来换班级，换床位都是云哥找老师帮你担保的，他只是不跟我们说而已。”

    闻言，豹哥沉默着低着头，看着荷花池，淤泥之上只有浅浅的一层浊水，水面上倒映出了他密布着黑痣的脸。

    他原名黎志华，从小因为这张脸，被取了一个花脸猫的绰号。原本是住在隔壁镇，也在隔壁镇的中学读书，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那所学校里的高年级学生盯上，乱拳之下打成了腰伤。后来被他的父母了解以后，才转到这边学校上学。

    入学的第一天，就被原来学校的那伙人得知，堵门口又打了一顿。当时，对方并不知道他的身体还有伤痛的情况下，下手没有留情。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见到黑白两个小人在地里冒了起来。只有黄悠云，带着三两个拿着警棍、钢叉的老头保安跑了出来。

    还是那些人怕搞出人命才自己跑掉的。

    后面发生的一切，也确实如瘦猴所说，三人曾当过一段时间的饭搭子。

    只不过，还是在初二那年出了分歧。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原先初二级的升上初三，没人再能压制他们，又加上隔壁镇中学的那伙人拱火。于是，黎志华被当成了第一个立威的对象。在那次冲突中，黎志华被人捅了一刀后背，他抢过刀，还了对方三刀。

    然后，学校停课了三天。

    在那之后，黎志华从花脸猫摇身一变，成了豹哥。原先欺负他的，也被他一个个报复了回去。

    可是，黄悠云在那之后就没再理过他，路上碰见了，看都没看过他一眼。

    甚至不是那种对他失望的置气，而是道不同不相谋，突然之间，两个人就不再认识了。

    可就是这种状态，让黎志华没来由的很失落，就好像自己又被放弃了样。于是他怄气地更加变本加厉，不是不理我么，那我就做你最讨厌的事，都是因为你不管我，我才会这样！

    黎志华咬着牙，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倒影。你也叫我豹哥对吗，那我就是豹哥好了。

    突然，豹哥在水面的反射下，看到天上闪过一抹浓厚的黑雾。他抬头往天空看去，在一刹那，水面的倒影里出现一只灰白的手，将他的脖子狠狠掐住，等到他再看向水面，一切都已经恢复原样。

    “喂，你们俩背着我，说我坏话不对吧？”

    身后，黄悠云的声音远远传来。

    “云哥！我没事，你快跑。”瘦猴听见他的声音，脱口而出大声喊道。

    “没事就赶快上来，泡着好玩吗？”黄悠云大声回应道。

    黎志华转身站了起来，他看到眼眶通红的彩娟，侧眼盯着比他高了一些的黄悠云，“怎么，当了这么久缩头乌龟，只敢欺负女生了？”

    黄悠云嗯了一声，眨了眨眼睛，“对啊。”

    “......”

    豹哥皱着眉，对着彩娟不耐烦地吼道：“彩娟，还不赶快过来！”

    黄悠云侧过身去，打算给她让路。意外的是，彩娟只是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两步。

    黄悠云只好摊开双手，无奈地耸了耸肩，“毕业喽，你豹哥没利用价值咯。”

    “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就该放任那群女生把你扒了。”豹哥骂了一句脏话，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瞪了身边的小弟一眼，“去把他俩带过来，扔池子里。”

    黄悠云连忙摆手，“别急别急。”

    他一个个地指着豹哥身边的人，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再加上你豹大爷，一共八个人。一人一拳估计我就躺在这了，再加上我体弱多病，指不定磕磕碰碰就一命呜呼了。到时候在场这么多人，要保守秘密，想想就觉得很难。”

    豹哥见身边的小弟久久没有动手，眼神闪过一抹凶戾，“怎么了，平时耀武扬威的，有事不敢上？”他扯住身边的一个平时叫的最欢的，狠狠摔进池子里。

    黄悠云的声音恰时响起，“怎么还不跑啊，毕业了之后还要跟他混？你们的豹哥，可是被外校的人赶到这的。离了学校，到时候去欺负谁啊？没有了学生的身份，外面的人可是两个态度哦。”

    两个泥人扒着岸边爬了出来，其中一个踉跄着就外跑去。黄悠云记得他，抢包子的时候拿的是第二个，算是豹哥那伙人的二当家。在他的带头作用下，剩下的小弟也都甩着胳膊，飞速跑开，转眼间豹哥身边就空无一人。

    光靠暴力威胁聚集起来的一群人，谈什么义气。

    豹哥脸色阴沉，冷笑道：“早就预料到了，一群没骨头的玩意。”

    豹哥死死盯着黄悠云，大声怒道：“黄悠云，别耍嘴皮子了。有种就光明正大的干一架。”

    “好啊。”

    黄悠云活动了一下手脚，眼神很是期待。

    被他骂了这么多句爹娘，泥菩萨都有几分火气，更何况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只是师父有交代，毕业之前，不能对同学动手。都考完试了，应该算毕业的吧。

    在他即将冲出去的时候，彩娟突然扯住了他的衣摆。

    黄悠云转身看着她，嗤笑道：“担心他？放心，我打他只会疼，不致残的。”

    彩娟摇了摇头，看着黄悠云的眼睛，轻声说道：“你小心点。”

    “谢谢，收到了。”黄悠云愣了一下。

    少年莞尔一笑，眼神熠熠生辉，让天空上的乌云都被驱散了几分。

    “我对你没什么好印象，但你未来可以做得更好。松手，然后离开这。”

    彩娟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刚亮起的光芒骤然消散，脸上硬挤出来一个微笑，话到嘴边却发现再也张不开嘴。

    她松开衣角，转身小跑了两步，抬起手臂，抹了把脸，没有回头，然后迅速跑开了。

    黄悠云不觉得自己需要同情她什么，每个人作为独立的个体，道理不需要向外索求，从自己心里就能得到。

    她有很多次机会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不说之前，就最近这次考试，哪怕结束后说一句已经看到了呢。

    或许在彩娟自己的视角里，她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可她默认了这些事的发生，打算沉默着享受结果，却不想对过程负责。

    当对与错的界限开始模糊，道理便很难讲得通了。

    黄悠云有点烦闷，他看向天空，云很重，很是压抑。

    他想到了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死党，也是自己唯一的师兄，山若未。

    三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小学还没合并到镇上。师父在学校后门养了一群鸭子，每到放学的时候，黄悠云和山若未都要负责将鸭子赶回师父家的后院。

    两个人各拿着一根竹子，在鸭子群两侧敲来敲去。这事是有诀窍的，慢了不行，快了也不行，节奏乱了更是不行，不然鸭子就会被带得分开好几拨。

    后来就不用黄悠云配合了，因为山若未自创了一套赶鸭子棍法，竹子敲在地上，一次比一次弹得高，总能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约莫二十来下，竹子就会被震得裂开，像放鞭炮的声音。师父见到以后总是夸他，说他的棍法是天生就适合一打多。

    要是山若未在就好了，让他带根棍子，一扫一大片。就不用自己那么辛苦地说一大堆，才变成一对一的局面。

    “云哥，小心！”瘦猴扒着荷花池的岸边，大声吼道。

    趁着黄悠云出神的功夫，豹哥已经冲了过来，照着黄悠云的胸口，抬腿就是一记正蹬。

    黄悠云迅速反应过来，向左前方侧身堪堪躲过，左手屈肘狠狠砸在豹哥的大腿上，势大力沉。豹哥被砸得失去平衡，身体往前倾倒。

    紧接着，黄悠云抓住机会，身体下沉，两手紧紧抱住豹哥双腿。双手用力回拉，同时肩头往前拱，顶撞在他的腹部，将他抱了起来，狠狠摔在泥地上。

    豹哥被摔得七荤八素，猛烈撞击的感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身体仿佛被摔散了架。一阵激烈的耳鸣传来，就像是有人贴在他的耳边呢喃着，莫名奇妙的呓语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语言。这种声音让他感到十分烦躁和不安，甚至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黄悠云没有半刻停留，他迅速抬头，两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像猎豹般掠起。

    他迅速贴近豹哥，一拳狠狠地砸向豹哥的腹部。

    “砰”的一声闷响，豹哥被黄悠云这一拳砸得弯起腰来，感觉肚子里像是翻江倒海一般。他捂住腹部，疼得龇牙咧嘴。

    黄悠云并没有给豹哥喘息的机会，他直起腰杆，身体微微侧转。他紧紧盯着豹哥的侧脸，右手握拳高高抬起。

    豹哥凭借着强大的抗击打能力，愣是缓过了那股劲儿。他咬紧牙关，腰身一挺，艰难地从泥地滚了出去。

    下一刻，豹哥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他的脸色迅速涨得通红。一道声音在他的耳旁低声呢喃着：“杀了他......吃了他。”

    黄悠云站起身子，拍了拍手掌，皱着眉头看向豹哥。

    对方背对着自己，嘴里发出了瘆人的叫声。他注意到豹哥的反常举动，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他迅速走上前去，试图查看豹哥的情况。

    “黎志华？！你怎么了？”黄悠云轻声呼唤着豹哥的名字，同时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想要将他转过来。

    却发现豹哥的身体变得异常僵硬，仿佛被某种力量所控制。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脸色狰狞，眼珠子止不住地向上翻去。

    “瘦猴！过来帮忙！”

    黄悠云吓了一跳，抓住豹哥的手指，用力往外掰开。黄悠云很难想象豹哥粗短的手指力量会这么巨大，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掰开一根手指。

    就在这时，豹哥突然睁开眼睛，用尽力气喊道：“悠云，救我！”

    下一刻，他的瞳孔失去了所有色彩，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他猛地抬起下巴，使劲地张开口，嘴里吐出的黑烟扑在黄悠云的脸上。

    黄悠云身体向后仰着，却依旧被黑烟接触到。他看着豹哥那狰狞而恐怖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感，浑身下意识的紧绷起来。

    天上开始下起了灰白色的细小颗粒，不知道尘埃或是灰烬，周围一切在接触到灰烬的一刹那，失去了所有色彩。

    等他抬头，天上的乌云愈加厚重，灰烬飘落入他的眼中，浓郁的黑暗瞬间袭来。

    教学楼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内，“郑先生”正在研究着黄悠云的小手机，他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后盖，将电池小心翼翼地对准位置。

    只是眼皮开始狂跳，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眯着眼望向后山，疑惑道：“迷失之地的气息？这么快......”

    “郑先生”身形敏捷地从窗台处翻身而出，落地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迅速往后山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