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明月
繁体版

第8章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1、第一次收到压岁钱的小孩不许哭

    从侯仲贤家里出来的时候,陈睡整个人似乎游离在梦里。乖乖跟在秦潇身后,大家在前面活力四射,还在商量晚上的安排。

    “我和妹妹回家吃饭。”秦潇拉开车门,示意陈睡上车。

    唐翡走过来压迫性地盯着秦潇问:“我呢?”

    “各回各家。”秦潇拍了拍唐翡的肩膀,走过去车的另一边上车了。

    灯火通明,街道上拥挤不堪,远在人群之上的孔明灯携着殷切心愿向上消散,车辆缓缓向前。

    陈睡在微信上回着宋翊然和我们仨群里的消息,秦潇在车里和唐翡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

    “阿翡,除夕快乐。”秦潇在副驾驶从镜子里看唐翡。

    “谢谢潇啊。”唐翡举着CCD正在拍窗外的烟花,镜头又缓缓对准副驾驶看过来的秦潇。

    我凑过去看,唐翡就是我遇到的少数天生的艺术家。

    “嘿,大艺术家,听说唐阿姨今年回来。”秦潇冷不丁地说这句话,正开车的孙叔叔都慌神似地看了他一眼。

    唐翡笑,目光从窗外的夜景收回来,车子刚刚驶过高大的长桥,琳琅的江景就像陈睡梦中那样璀璨。

    “回呗,谁能拦得住她。”唐翡似乎早就知道,漫不经心说。

    “唐阿姨有五年没回来了。”秦潇顿了顿,微微扭头看唐翡:“我的意思是明天晚上送你回家。”

    “你什么意思?要赶我走吗?”她顿了顿,摊开胳膊仰靠在座椅上,盯着秦潇说:“妹妹回来了,我多余了呗。”唐翡说完意识到不对,转头小声对陈睡说:“不是,我就是想跟他吵架,不是这意思.....”

    自从回到这儿,陈睡的心一直悬着,没有沉下去,所以这种话听着也算意料之中。

    “阿翡。”秦潇严肃地喊了一句,没再说话。

    剩唐翡一个人单方面斗嘴,自讨无趣,于是她塞上耳机窝在一边追动漫。

    陈睡看着闪烁而过的路灯,远处无声的烟花,打开一点点车窗,冷风呲进来淡淡的爆竹气味,伴随着远近交叠的阵阵喧闹,她赶紧闭紧窗户,秦潇把手机扔在一边,闭目养神。

    很快就到家了。走的时候天还没黑,回来的时候灰色的别墅前已经摆满了过年的玩意儿,院子里张灯结彩的桔树,沿路挂满了火红精巧的灯笼。陈睡跟在秦潇和唐翡身后走向灯火通明的家里,奶奶和父母在客厅里正布置着房间,看见他们回来,奶奶喜洋洋地拿着小牛对着落地窗边缘的黑架:“竹笑,帮奶奶挂上去。”

    “奶奶,我来吧。”秦潇刚说完正要过去,被唐翡一把拉走:“让妹妹去好啦。你跟我来!”

    唐翡拉着秦潇跑到二楼大平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台天文望远镜:“除夕快乐啊,天文学家。”

    “阿翡?”秦潇瞠目结舌地走过去,回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秦潇刚想开口,突然沈思恒在楼下问:“潇潇,看见你妈了吗?”

    秦潇的表情忽然地阴沉下来,手握着栏杆、俯身答道:“没见,怎么了?”

    沈思恒手里握着药盒,标着1月26日、27日、28日的格子里药都还在。

    “妈这几天都没吃药?”秦潇问罢,看着沈思恒满面愁容沉默不语,他四处假装镇定地喊:“妈,你在哪?”

    但无人回应,他赶紧跑到楼下的院子里,“妹妹,你找找妈在哪。”

    奶奶也警觉起来,扶着陈睡从梯子上下来就赶紧往屋里边走边喊:“时月!”

    陈睡怯生生地在大房子里四处走动,一边喊着:“妈,你在哪?”

    不一会儿,秦时月就笑着从顶层走下来,对着大家温柔地说道:“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妈,你怎么又不吃药?”秦潇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没事的,我已经好了。”秦时月看着陈睡,走过来,搂着她宝贝孩子们,若无其事。大家也松了口气。遥记半年前那次停药发病,秦时月足足失踪了十一个小时,找到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蹲在荒郊野外的泥路边上,下着滂沱大雨,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也不是监控区域。沈思恒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濒临昏迷,送医后仍然高烧好几天,一直念着竹笑、竹笑...

    而诸如此类的事件几乎每年都要上演几回,不知竹笑找回来后她是否会就此好转。

    由于停药的原因,她此刻看起来很不对劲——严重迟缓;目光呆滞。

    陈睡目光疑惑地游离在大家脸上,迟疑开口低声问秦潇:“妈妈,生病了吗?”

    秦潇眼神默认,并未作声。

    大家团团围坐在温暖的大客厅内,落地窗外是街道上的张灯结彩,喧闹声不绝于耳。

    陈睡从妈妈那儿领到了今年第一份压岁包,沉甸甸的,妈妈递过来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妈妈温声说道:“祝我们竹笑的梦想之路一切顺利。若是偶有崎岖,也能逢凶化吉。”此刻是秦时月少有的清醒。

    陈睡笑着说谢谢,握着红包有一种深深的不配得感,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是爸爸的。”沈思恒递过来,一改严肃的表情,温和地看着她,“随便花。”

    奶奶从口袋取出红包,招手示意陈睡坐过去。

    “竹笑,我们竹笑啊,今后永远平安快乐。”奶奶说着,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字切切地说。

    “谢谢奶奶。”陈睡笑着反手握住奶奶的手,眼底含泪。

    她的手机频频亮起,微信上是我和王清焰在分享各自拍下的烟花;还有宋翊然发给她的新年祝福。她拿起来手机,一一回复。甚至有很多大学同学的祝福。她也给陈佑发去一条新年快乐,给他转了1000块钱。

    陈佑没有领,很晚才回了句新年快乐。

    宋翊然在凌晨五点二十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出去玩啊?”

    陈睡揉揉眼,床左侧三米处是曲折近似半圆的落地窗,米色窗帘散落在两断,窗帘旁边是类似野生的小树枝干驼起的月亮灯,而初看漆黑的窗外,再细看是墨色的蓝,交融着竹影的墨绿,直到听的真切,她清醒问道:“你是说你在成都了?”

    “是的,亲爱的陈女士。”电话那头是宋翊然带着笑的回答。

    “你是说,你现在到门口了?”

    “是的,亲爱的陈女士。”

    陈睡赤着脚跳到地毯上,跑到另一侧的窗户跟前,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

    手里的电话忽然着急地传出宋翊然的声音:“陈睡你快回床上继续睡吧.....我看错了,我走错路了.....”那边几乎要哭出来。

    “没事的....”陈睡忽然焉下来了,然后笑,一头又倒回去床上。

    于心不忍,于是赶紧偷摸去敲唐翡房门:“小唐姐,你陪我去接个朋友吧.....”

    “好啊。”她很快就开门了,立马应下,然后拉着陈睡要敲她对门的秦潇。

    我小声问:“还叫他吗.....”

    “我俩形影不离。”她鬼笑着依靠在秦潇门框上,按门上的语音通话,秦潇直接断线了,陈睡正准备走,看见她还在那。不解时,下一秒秦潇衣冠整齐的打开了门。

    “什么朋友?”唐翡一边去开车一边问我。

    “男朋友。”陈睡笑说。

    “从南都过来的?”唐翡震惊地想回头看陈睡,被秦潇预判,用手指戳脸给转了回去。

    “潇,学学人家。”唐翡顺手打开一首歌,我从来没听过的不知道哪里的语言,是复古风的摇滚,我听着都不自觉地跟着啦啦啦唱起来。

    “得,我这车改跟你姓唐呗。”

    接到宋翊然之后,俩人请妹夫吃了顿豪华大餐,妹夫买单。

    唐翡正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看见了服务员问好的一位女士。她瞬间变了脸,眼神都亮了起来,但整个人又瞬间暗淡下去。陈睡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上去那位女士应该是这家餐厅的老板,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素颜也精致,发丝都透着一股奢华,大波浪卷厚厚地铺在肩上垂落到腰间,脖子空空的,藏青色的围巾在胳膊上搭着,灰色棕纹的皮草衬的她肤若凝脂,她伸手指向另一侧的餐桌,嘴里跟服务员念念有词,离得太远她们听不清。

    直到唐翡回过神,“我先去个洗手间。”她就立马跑开了。

    对面俩人丝毫没注意到异常。陈睡看着那位女士,正欣赏她的美貌时,她注意到陈睡,虽不认识但也笑着致意,打了个招呼。

    陈睡十分自然地夹了一块牛肚给宋翊然,然后问秦潇:“哥,小唐姐有对象吗?”

    “没有。”他往后靠了靠,略带笑意看向陈睡,没再说什么。

    唐翡回来的时候,那位女士已经不在她们视线内。她长舒一口气,拿着勺子要去吃舒芙蕾。

    “她们家舒芙蕾特好吃。”秦潇说道。

    “秦先生,您带朋友来的啊?”老板看见秦潇就立马过来打招呼:“刚没看出来....是您。”老板走过来后,说话忽然结巴了一句。

    陈睡扭头看唐翡,她静坐一旁,舒芙蕾放在碗里也没动,像在思过似的。

    “好久不见。”她伸手将那块舒芙蕾从里侧挪到唐翡面前:“祝您各位用餐愉快。”

    老板走远,陈睡问唐翡,老板认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唐翡说,然后静静吃了口舒芙蕾,忽然笑了,竖着大拇指:“妹妹、妹夫,你俩快尝尝。”

    2、前面还有路

    大学和保研之间过渡的那段时间,我和陈睡申报了去云洱市的一个小乡村支教。

    很快,我们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就被真实具体的劳累所磨光。

    直到我们到那儿的第四天,才看见孩子们口中那个亲切的晴老师,一个我们一直以为是“秦老师”的晴老师。

    那天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云洱的夏天紫外线很强,一个瘦瘦的女孩子穿着一件灰色的不太顶用的防晒外套,戴着一个破旧的草帽,我不知道她的背影是怎么做到既青春又沧桑的,但是我看见她艰难地弓着身子从屋顶上顺着梯子往下爬的时候,才发现她小麦色的脸庞有些熟悉。

    “她就是学生说的晴老师吧。”陈睡走上前路过我去给她扶着梯子。

    “谢谢。”那人回应。

    如果说一个人的外形可以靠打扮变幻,那么无意间的声音就像一个密码,精确开启某段记忆。这声谢谢让我和陈睡互相对视,又激动地看向那位晴老师。

    看她缓缓转过头,我傻子一样问:“晴老师?”

    而她也愣着看我和陈睡的时候,陈睡忽然惊叹一声:“司晴......”

    我脑袋轰地一声,实在无法对上号。这张脸和当年那张骄纵的脸,此时被晒的小麦色肌肤与当年的白皙娇嫩,孩子热爱的晴老师和当年我讨厌的司晴小姐.....

    我细看,才能隐约发现她真的是司晴。人无论如何脱胎换骨,总会保持从前的印记,一面是为了被人忘记,一面是为了有人记得。

    我们仨在村里的山头并肩而坐,看着漫天的晚霞,炎炎夏日的虫鸣在耳旁叫嚣,温热的晚风夹杂着山涧清泉的凉爽。司晴备课的书本放在青色的草堆上,山坡上草丛被风吹过就像海浪远去,她喝了一口旁边的茶水,轻声说道:“我挺喜欢这儿的。”

    “你在这待了3年了?”陈睡问。

    “差不多。”她往后仰躺下去,睫毛被晚霞拉出长长的斜影,眼神忽然划过我的脸,瞬间笑着说:“江南,你居然不认得我?”

    “我真没想到晴老师是你。”我还在震惊中。

    “你真厉害。”陈睡的刘海被风吹开,目光悠长地看向远方的羊群。

    “哪有,你可是锦华的神话,我不过是高墙上一块普通的青砖红瓦。”

    “青砖红瓦都出来了,我优秀的司晴同志。”陈睡笑说。

    “这是去年带过的一个学生写的作文,也不知怎的,把我比喻成青砖白瓦。”司晴边笑边说,神情自豪。

    我看着她如今的悠然自得,难以想象能在一个人身上看见如此的变化。钦佩的目光由衷流露出来,直到她看见我的眼神,平静地扭回头看着坡下的小学生,说:“我优秀吗?不说你俩,我还没有那小孩优秀。”

    “为什么?很少有人有你这样的信念,大多数人图新鲜、图支教加分、图短的经历,很少是为了学生真正地留在这儿好几年。”我问她。

    “你们不会觉得我对不起我爸妈吗?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他们想我的时候还要大费周章地坐车过来,来了一趟路不太好走,就不再来第二次了,上次来,是一年前。”

    我们哑口无言。

    “就像我以前是爱欺负人、没礼貌的小孩,我与优秀永远不搭边。”

    “人总是会变的。”陈睡说。

    “但我现在也是一事无成。而且,在这里待上三年并不难。”她轻松否定自己。

    “这正是你的优秀所在。优秀不是一种行为,而是一种习惯。你的优秀也许不会立即显现,但它是你内在品质的基态。要发现优秀,往往需要许多外界条件,比如社会环境、他人因素,甚至运气。然而美德本身即是目的,你的优秀本质并不依赖于这些外在因素。你已经非常优秀了,你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优秀。”

    陈睡说的云里雾里,我听的晕头转向。

    “谢谢你,虽然我现在不太认同。”司晴说:“我想给他们建一座图书馆,也没有建成;被母亲逼退学的女孩我也没有劝回;我明明会游泳,李静妮的弟弟我没有救回来,她才会被父亲打得左眼失明.....”她沉沉说着,回头看一旁的村落,指着不远处:“那就是李静妮家,她曾经是我以为这个山区唯一会考出去的女孩,但是有天早上就吊死在那棵枣树下。”

    我心里一阵寒意。

    从山坡回来之后,陈睡拉着我到角落里商量建图书馆的事情,我以为只是通知我她的父母会给这儿直接捐赠,但是没想到是通过她自己,她在朋友圈和QQ空间、微博等社交媒体发布了云洱建立图书馆筹备募捐的事情;情况祥明、学院支持、自己捐出了手里的全部奖学金和生活费共计27700元。

    我转载那篇文章的时候,留言里全部都是:陈睡果然还是陈睡、神话还是当年神话等言论;我既欣慰又自豪,她是我的朋友,我有幸与她共同参与该项目;

    我还记得陈睡特意叮嘱,最后一个募捐名额留给了司晴女士,她从贫瘠的钱包里拿出来了350元,那是补贴后除了给孩子买礼物、买书等剩余的钱。

    我们离开后,司晴一个人跟进着图书馆的建立,逐渐从一砖一瓦一泥沙平地起高楼,一共三层。

    她拍给我们照片,是当初陈睡和几个主要决策者共同决定的名字:晴天图书馆。

    司晴说她一度以为自己没有朋友,但是多年前陈睡却愿意跟她聊天;她觉得自己是阴暗的大坏蛋,所以学生时代一直被大多数人讨厌。

    直到,那群学生说晴老师是她们最好的朋友。

    从什么时候呢,她从那个拆我抽屉毛线的女孩变成了守护一方的天使,从与大家恶语相向变成了鼓励小孩“别哭,前面还有路”的引路人。

    明天是晴天,前面还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