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谱仙名:窥心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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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朝北走

    京城近来最具百姓热议的趣事,太子孟被软禁东宫之内。没人知晓发生了何事,隶属太子党一干大臣也惶惶不可终日。

    “走过的,路过的老少爷们诶……”

    “南明珍珠,上百年的老蚌开出,来看看!嘿,这位爷,您瞅瞅……”

    “山参、鹿茸、野味……”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阳帝寿筵已过,京都街头,大小商贩的身影又一次占据整片长街,处处皆是叫卖声。

    还是那处地摊,不起眼。

    老瞎子今日所着行头,总算不像是个老乞丐了,口头禅却是不曾更改。

    “哎哟喂!公子您这眼光稍低些可否,老头子拢共这么几件儿东西,您在这翻来覆去,打量快半个时辰了,就没能有一件是入您眼的?”老乞丐气喘吁吁,也不在意袖端蹭的灰,抬手往额头擦去,数颗晶莹沉没于布缝之中。

    许是劳累,听闻少年不搭理自己,自顾自不停摆弄摊布上那些古怪器具,他呲了呲嘴,那口标志性大黄牙清晰可见地附着小片菜叶。

    他直起身子来,向后倒去,只听得“吱呀”声声,竹制摇椅嘎吱作响,稳稳接住老瞎子。

    快活如他,手指节有节奏地敲击。把手上,指端几个位置已形成浅黑印记,略带凹槽。

    老瞎子撅起嘴哼着小曲儿,摇头晃脑。幸好他瞎了,不然凭借今日烈阳,他万万不可能抬头望天,会灼环眼睛。

    任非语再次穿上自己那身布衫,蹲守于此。

    料想当日为太子孟开脱,过程实在是太过顺利。

    即便阳帝给他的感受,正处于暴怒顶端,稍不留神便要炸开来,他还是觉着阳帝对太子孟得宝不成这件事,似乎有所预料。

    尽管有诸多困惑,他却没有能力及时间去作过多探究。阳帝、太子孟于寿宴过后,分别召他问过话,并且下达过同样的命令。

    时即长阳历六十二年秋,任非语即将赶赴远方……

    十多天过去,需要准备的,任非语已妥当处理。今日就要离开京都,临行前来到这个必须要来的地方。

    偷偷抬眼瞥上老瞎子,见他悠哉游哉,任非语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将手中瓦片随意丢弃,盘腿坐在原地,直勾勾盯着老瞎子。

    瓦片也应声而碎,四散开来。

    老瞎子腾地站起,任非语只觉一阵风掠过,老瞎子此刻跪坐在瓦片跟前,手捧细碎,嚎啕大哭:“老头子的心肝宝贝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我还没给你找到合适的主人,你才……”话音戛然而止,他掰掰手指头,一、二、三……“才五岁啊!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瓦片子,我……”

    老头子浮夸演技并没有引起任非语注意,动静反而吸引了不少路人眼球,纷纷朝此处观望而来。

    饶是众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细细嘀咕,老头子甚至假惺惺挤出几滴眼泪,硬是没能使任非语侧目半分,自顾自掏着耳朵。

    如此,老头也不再伪装,衣袖拂动,已站起身。脚下用力踢开刚刚心疼的不得了的那瓦片。

    指着任非语,弯臂直哆嗦:“小没良心的,老头子讴哭得如此凄惨,引得路人竟相投目而来,你可真是绝情,歉意全无,还这般作态。亏得老头子曾多次照顾于你!”

    “你小子简直狼心狗肺,有己无人,自私自利、寡思薄……”

    话未完,指先至。

    沟壑丛生那食指,抵住任非语鬓边,老头继续谴责。

    任非语一把握住他指头,再任凭老头戳下去,他脸上准会沾上小黑点。

    况且这老骗子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原本任非语只是想玩玩赖,逼迫他将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

    毕竟此次远行,生死有命,难测风云,多件护具,便多份生机。

    可这老头骂着骂着还将陈年往事拿出来说道说道。

    六年前,任非语初来云朝,偶然间与老头相识。

    那日见老头独身在喧闹街头蹲着,相比周遭大胆商贩,他倒是怯生般不敢叫卖。

    局促不安着挥动无力臂膀,似要拦下过路行人,将自己摊布上的小玩意儿兜售出去。

    哪成想根本无人在意,甚至故意抬腿,踢开他那黑手。

    种种不顺,迫使他不安地左顾右盼,观望来往路人,祈祷有客人停下匆忙脚步,照顾他这“小本生意”。

    看他窘迫模样,任非语不由得想到自己,两人境遇何等相似,他内心升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径直走上前去。

    经过询问打量才发觉,老头虽不善叫卖,可这兜售之物倒称得上货真价实,物美价廉。

    本着助人为乐的心态,又可换取些有用之物,何乐而不为。

    如此,任非语于老头这儿上了第一当,买了真得不能再真的假货。

    哪怕后续任非语已有警惕之心,仍断断续续受骗数次,方才长了些心眼。

    自此,两人逐渐熟络。

    “你还敢腆着脸,提及此事?当初你坑我多少银子,心里没点数?”任非语突然大声吼叫,吓得过路行人纷纷匆忙离去。老瞎子同样被震慑,望着他涨红小脸支支吾吾。

    老瞎子的确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初是他坑骗任非语在先。

    事到如今任非语觉得妥了,老头已经动摇,再待片刻,好宝贝就要进入他的口袋了。

    正当他想着,老头顷刻间又恢复成那副无赖作态。

    挥袖挣脱任非语,转过身背负双手,高仰头颅:“我不管,你摔坏了我的小瓦,三两银子不二价,赶紧拿钱吧你!不然,哼哼,老头子在官府还是结识几个人的!”

    任非语扬起的嘴角微微抽搐,他实在没想到这老头变脸如此迅速,冷眼扫过,腹诽到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上月初,少府监王大人之子,私取家中用于给老太爷采购贺寿礼的近千两白银,不知从何处买了一件宝贝,号称镇河鼎。恰逢家中客人认出此乃西贝货,惹得王大人暴怒,赏了王家大少不少板子。并悬赏贩卖此鼎之人。据说那王家大少至今仍卧床于家中。”任非语双手环抱胸前,斜视老头,见后者不为所动,继续述说。

    “上月中旬,尚书右丞纳新妾,为得到尚书右丞更多宠爱,新妾于市井各方寻找美容养颜的秘方。也是莫名寻得一奇方,花费百两白银。然而不出两日,她那副如花容颜,竟然满是疱疹。尚书右丞得知来龙去脉后,为给佳人报仇雪恨,同样高价悬赏此贩药之人,誓要将其收押监牢。”

    对于京中轶事,任非语如数家珍般细细道来,同时伸伸懒腰,发出浅浅呻吟。

    他倒是坦然自若,可旁边的老头却是紧张起来,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似乎正代替脑袋思考。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老头在巨大压力下不自觉来回踱步,却又听见任非语再次开口。

    “石牛镇,这个地名真熟悉,我依稀记得老头你提得到过。你说那是个好地方,你在那里淘到件作景观装饰的盆栽,其盆形似祭祀大鼎。顺便讨要到主人家给牲畜伤患处涂抹的镇痛药。”

    “哎哟,我怎么无意间知道了这么多?”看似无意,实则任非语就是故意朝老头看去,阴渗渗咧嘴:“不过老头你放心,我嘴严,不会到处乱说话的。”

    听到这句话颇有威胁意味在其中,老头心中悬着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他明白任非语就是故意告诉自己,他知晓是谁卖的劣品给王家大少和尚书右丞新妾。

    停下脚步,老头心中明了,今日不放点血,是逃不过任非语魔爪的。回过头那刹那,露出明媚笑容,还有那口大黄牙。

    二话不说,直接搂过任非语,右手在他胸膛处拍拍,满是谄媚:“没想到公子消息这般灵通,京中大事小事,您竟了如指掌。”

    “不过这兜售劣品的商贩,简直是目无王法,实为我类同辈之间的害虫,丢他姥姥的脸,终有一日,官府定会将其绳之以法。”

    他声情并茂将其痛骂,倒让任非语有些不自信了,莫不是自己猜测有误,不是这老瞎子干的?

    可老头接下来那一句话,让他觉着这老头真是狠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骂。还装成无辜之人,诅咒自己终要下牢狱。

    只见老头附其耳,动作稍显亲密,在任非语万般抗拒下,轻启唇齿:“老头这里还有些别的,旁人是见不到的宝贝,也就是公子您今日莅临,只有您才有慧眼,能识得它们的价值。”

    不等任非语作答,老瞎子强迫他与自己并排齐步,来到竹椅旁。

    “你等着!”老瞎子说完跪倒在地,于任非语满头雾水中,自竹椅下拖拽出一长木箱,当中金锁左右两旁布满古怪花纹,散发无尽花香。

    任非语极为好奇,那金锁快赶上手掌大小,究竟是什么宝贝,能让老瞎子这般呵护。并且忍不住狠狠嗅了嗅,那木箱的香味,实在沁人心脾,意味深长。

    明明木箱很干净,不染半点尘灰,老瞎子依旧鼓嘴喷出口浊气,吹了吹。拾衣袖轻轻擦拭,恭敬放在面前。并未回头:“若是不想死,捂住口鼻,这异香有毒。”

    我……,任非语心中快要骂娘,眼睛瞪得溜圆,急忙屏住呼吸,听话照办,甚至连连后退,直至他觉得安全的位置。

    有毒不早说,自己可吸了不少。

    他合理怀疑,老瞎子绝对是故意的,为的就是报刚刚威胁之仇,简直是小肚鸡肠,半点作为长者的大度都没有。

    老瞎子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柄钥匙,打开了木箱,并招呼任非语:“过来吧!”

    站在远处,任非语看不清木箱内,可也不敢贸然上前,明知香气有毒,还往上赶,不是自寻死路?

    听见老瞎子招呼后,却是不愿听从。暗自揣测这老瞎子莫不是还在记仇,准备再摆他一道。

    可转念思考片刻,老瞎子应该不会如此行事,不符合他一天只坑一人一次的作风,将信将疑地向前靠近。

    随着步子迈动,紧皱双眉舒展开来。任非语惊讶发现,木箱散发那香气已无踪迹,忍不住狠狠吸口气,确认毫无气味后,大胆上前。

    瞧见箱子里数十奇珍,任非语眼中泛光:“我就知道你藏了不少好东西,你死活不肯拿出来。如今还不是任我挑选!”语毕,他蹲下在木箱内翻弄起来。

    以他的见识,天下宝贝还是能叫出名头的。可木箱中竟还有不少他不认识的物件儿,个个皆是好东西。

    在他心中,将老瞎子的神秘再次提升了一个等级。这些东西,别说普通人,就是五大帝国皇室,也不见得能笼络到这其中的半数。

    愈发觉得此次出行前,先至此处是个正确选择。有了这些东西相助,他活下来的几率将大大提高。

    “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选完赶紧滚,老头子我今日心中烦闷的很。”老瞎子没好气道,无眼目框死死盯着任非语,似乎怕他将箱子里的宝贝全部抢走。略微停顿,似是想起什么,缓声提醒:“别忘了规矩!”

    原本还兴高采烈的任非语,规矩一词却将他从无尽幻想中拉回现实。差点忘了,在老瞎子这里还有几个奇葩规矩——

    一、所有兜售物品,老瞎子只报价一次,且不接受还价。

    二、购买前,仔细挑选,所有物品售出,概不退换。

    三、一月只能购买一次,一次性不得超过一件宝贝。

    也就是说,他只能在众多宝贝中挑选出一件,这简直是折磨。不过与老瞎子打交道这么久了,他知道老瞎子不会愿意破坏定下的规则,也就没有开口讨要第二件。

    几番辗转,任非语最终在一件内甲与护心镜中,选择了前者。这东西也是出乎意料的贵,他甚至一度觉得老瞎子在跟踪他。每次老瞎子开口要价,都是他身上全部银子。

    接下来事情很是顺利,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互不相欠。

    临了老瞎子却是开口叫住任非语:“公子是要远行?一件内甲怕是不够!”

    曾经任非语总是会买些古籍杂谈,头一次在他这里选择了防具,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也不知是关心,亦或是担忧失去这个老顾客,老瞎子开口询问。

    任非语驻足,他同样不曾想到,老瞎子竟会关心他,背对着拿起内甲朝老瞎子挥挥手:“够用!正是要远行!很久一段时间都不会来照顾你生意了!也许是永远!你趁早改个安生行当,别哪天被抓了!”

    “公子去往何处?”

    “一路向北!”

    空洞眼眶注视任非语单薄身影慢慢消失,老瞎子久久不语。

    云朝今日少了一个质人,实不引人注目,帝都太大,大到少上几个人也丝毫不会有异样被发现。

    可除了任非语以外,还有人紧跟着消失在了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