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2294，6月27日。“伊甸之圆”，第三学术报告厅。

    哈莉森站在报告厅的演讲台边，看着听众席的人们来来往往。

    她的记忆不自觉地回到了2285年的那一天，也是在这里，普洛特·威尔逊向整个地球文明宣告了那个伟大的计划。

    “如果我们成功，那地平线计划就会像是3个世纪前的曼哈顿计划一样，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就像是曼哈顿带来的，除了原子能武器以外，更重要的，是对科技研发的体系化资源投入，这一几乎是塑造了现代科技研发体系的范式。”

    “地平线计划对额外维度和超光速星际旅行的研究，也会对文明的发展产生技术本身之外的深远影响。”

    9年，仅仅9年以后，说出这些话的那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他所领导的计划也陷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

    她走上讲台，那件白色的实验外套在她娇小的身体上显得那么沉重，而她那张原本算得上可爱的脸也被埋没于疏于打理的蓝黑色长发之中。

    终于，少女走到了讲台正中，将演示的幻灯片投射在大屏幕上，转向听众席上的人们。

    “同志们。”

    “今天的报告里有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各位想先听哪一个呢？”

    演讲台上的女孩看起来娇小又弱不禁风，精神看起来也有些疲倦，她开口时声音中的感染力让人们有些诧异。

    “我听到了，有人说先坏消息。”

    她看着听众席上的人们，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试验性超光速星舰的建造现在处于瓶颈了，因为那个讨厌的新粒子的干扰，超空间核心的四维体激发激励元件的设计得大幅的被推倒重来。”

    她听众席上传来几声惋惜的声音和轻笑，但哈莉森的表情却依然从容。

    “啊哈哈……我当然也知道我们现在根本申请不到再造一台实验星舰的资源就是了。”

    “但是设计还是要进行的，毕竟，地平线这样一个投资未来的计划，总得给后人留下些什么不是？”

    “啊好的，现在来说好消息，也算得上是地平线存活至今的原因吧。”

    她的发言在听众席激起了一片笑声，让原本沉闷的气氛显得轻松了不少。

    “说来可笑，在之前导致大规模实验失败的隙间玻色子，在现在却成了粒子物理学领域的新宠，因为关于它的研究，涉及到量子力学诠释问题，时间的本质，等等一系列非常深层次的物理学问题，而这些，也是科学大厦上400年来的悬案。”

    她看向自己用于展示的下一张幻灯片，一张手绘风格，带有示意图性质的“薛定谔的猫”的图片在报告厅的投影上出现。

    这份报告幻灯片的所有研究示意图，皆经过了哈莉森之手。毕竟，所谓的神经网络绘画大模型，只会对图像数据本身进行最低级的简单模仿学习。那些基于传统二进制的，只能进行图像识别的程序，既不知道牛顿三定律和薛定谔方程，也不知道元素周期表和生物进化论，更学不会复杂的航天动力学和环境工程。

    所以，这种需要严谨科学考究的绘图，哈莉森会亲自负责所有的主干部分，只会在一些偏观赏性加工的部分，使用一下图像生成AI的力量。

    哈莉森开始了对近期隙间玻色子相关研究的汇总，在整整2个小时的报告里，她将会提到的所有内容，都是关于最基础的理论研究的。

    普洛特·威尔逊用自己的生命，让他的女儿，同事们和学生们，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

    在利用四维空间进行超光速星际旅行这件事上，还有很多基础的科学问题，仍待解决。

    “随着隙间玻色子的发现，我们收到了大量其他实验室的合作与支持，地平线计划已经从当初我提出议案时的‘威尔逊博士死因调查委员会’转变成了一个收到许多实验室合作申请，并且确实地做出了许多基础研究成果的计划。对于地平线这样一个之前濒临解散的科学项目来说，这当然是莫大的知遇之恩，我也在这里代表地平线计划的参与者们真诚地感谢各位。”

    “但是，”哈莉森调到放着最新一版超空间引擎原型设计图的下一张幻灯片，“我希望各位在支持我们，并和我们合作研究的同时也请不要忘记，地平线计划，是，但是不仅仅是一个基础物理学研究项目。”

    “尽管现在我们已经发现，超空间引擎的研制远比我们想象的困难。”

    “但是，既然威尔逊博士的死亡一事已经被确认为地平线计划先前在科学问题上的研究不足，那么我们的进一步研究，更应当解决当年的遗留问题。”

    她随着听众们的目光一起看向了那张由地平线计划的参与者们共同绘制的设计图，“毕竟，实践才能检验正确的理论，不是吗？”

    听众席沉默了片刻，随后，雷动的掌声中，哈莉森从讲台上走下。

    “学姐，今天第二粒100吨级的奇异物质已经完成凝集了。”

    “我们先前用的那一颗，因为奇夸克的含量太低，不适合更精密的物理实验，已经被移出去了。”

    向她简单汇报完奇迹赤道那边的情况之后，赵玉衡站在哈莉森身边，看着她目不转睛的样子。

    哈莉森面前的量子点显示器上的文章，是关于隙间玻色子与平行宇宙诠释的关系的。

    隙间玻色子（简称“隙子”）的发现和弦力学中的多维时间悬案，让这个问题在1年左右的时间里就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大量的研究。虽然其中不乏一些灌水蹭热度的文章，但也有不少有见地的研究。

    “隙间玻色子：平行宇宙之间物理定律的信使……”

    “玉衡，你要看看这篇文吗？我发你？”

    “我跟着你看不就行了？”他摸了摸哈莉森的头，拉来一张凳子坐在她旁边。

    “你不看摘要和简介？”

    “我为什么要看那些我天天听你们基础研究组在组会上哔哔，以至于我自己都快会了的东西？”

    哈莉森看了赵玉衡一眼，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将位置略微向右边让了一下，让赵玉衡坐在了自己旁边的位置。

    饶有兴致地一边靠着可爱的学姐一边看着电脑上的论文，赵玉衡却偶然地看见，哈莉森那张小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

    “学姐，你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如果你要是不知道为什么，要么是你没认真看这文章讲的东西，要么就是你根本没想过真的造出超空间星舰。”

    哈莉森叹了口气，把桌边的咖啡喝了一口，“现在的众多研究，已经向我们证实了一个十分糟糕的事实。”

    “隙子会干扰超空间引擎的正常运行吗？”

    “唔……你还是看了几眼的。”

    哈莉森拆开桌边的纳米清洁棉，在自己有些泛油的长发上擦了几下之后，又用梳子梳了梳，“首先，玉衡你应该知道，隙间玻色子在相对的低能级状态，存在着两种‘味’。”

    “弱相互作用-电磁相互作用隙子，和强相互作用-引力相互作用隙子。”

    “分别对应着，相应能级下的相互作用力统一？”

    “嗯哼，而这两种玻色子分别对应着的则是……”

    赵玉衡盯着二人面前的论文，“弱-电是静电力常数和电荷，强-引是色荷，引力常数，质量？”

    “差不多。”

    哈莉森指着论文中那张在隙间玻色子的研究中出现了许多次的，像一个个山峰和低谷的函数图，其中每个低谷中，都有一个波函数。

    “你应该注意得到，隙间玻色子所对应的每一个相对稳定的物理定律数值，都是一个在这张图上的‘最低能态’，而在达到更高能级的时候，这个波函数会在另一个低谷形成一个峰。这意味着，原本的物理常数会发生波动。”

    “学姐你的意思是，这两个最低点对应的物理常数稳定值，会被在两个地方出现概率相近的隙子，给混到一起去了吗？就像搅一杯牛奶咖啡一样？那物理常数的对称性被破坏了的话，能量……和动量守恒不是也会……”

    哈莉森点了点头，“是的，被干扰的物理常数有概率在之后的时间里直接‘隧穿’过去，因为它可以随机地从这种对称性临时消失的微观时空结构中获取‘无中生有’的能量。然后，形成一个可以持续一段时间的‘稳定的时空对称破缺’。”

    能量（在相对论体系建立后和质量等效），动量，这些被人类定义，用于描述自然事物的变化过程的物理量，之所以呈现出“守恒”，是因为物理定律本身存在的“对称性”。电磁力常数不会因为时间改变，才有能量守恒，引力常数不会因为空间位置的转变而出现改变，才有了动量守恒。如果不同平行宇宙的物理常数可以被混合，这些坚不可摧的守恒律，也会出现短暂存在的裂隙。

    “不同平行宇宙的规律污染？”

    赵玉衡的话让刚刚还眉头有些皱的哈莉森笑了出来，“你最近看了神们自己？”

    “哎呀，那时候的人对平行宇宙诠释完全是猜想层面的，小说里的剧情不会发生的啦。”

    哈莉森调出后面多粒子体系的实验数据，和另一篇文章的理论预测，“这个处在另一个物理常数状态的粒子，和多个其他当前常数的粒子作用的时候，会自然地处在高能级然后……这个波函数，会很快跳回其他大多数粒子所在的那个稳定常数的水平。”

    “啊，那既然物理常数可以跟没被拉坏的弹簧一样，自然恢复我们这个平行宇宙的正常值，而不是长期存在，不就好……”

    “好个屁！”

    哈莉森没好气地在赵玉衡头上敲了一下。

    “隙间玻色子，从超空间引擎的核心里产生，然后造成物理常数和引力子辐射能量的变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啊……啊？”

    赵玉衡被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哈莉森给问傻了。

    “这是量子涨落噪声啊！”

    哈莉森几乎是吼了出来。

    “超空间引擎产生稳定扩展的四维体，是需要像激光一样的窄谱高能引力辐射的。”

    “也就是说，隙子的产生会把超空间引擎吹出来的四维体戳破吗？”

    “额……你当四维体是个肥皂泡吗？”

    哈莉森的情绪似乎略微平静了下来，“算了，虽然这个类比不太准确，但是比广义相对论的那个拿引力解释引力的橡皮膜比喻好多了。”

    “虽然在奇异夸克物质里发生的主要是强-引转化，但是……”

    哈莉森扶了扶自己眼睛前的单片眼镜，“两种隙子在高能级会变成一种单一的……隙间玻色子。同时干扰所有的物理常数，甚至……影响到奇异物质的约束场。”

    随着哈莉森的叙述，赵玉衡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幅景象：一颗密度与中子星相当的“小液滴”在失去约束之后，一边震荡着放出强烈的引力波，一边疯狂搅动着对它而言如豆腐块一般柔软脆弱的飞船结构……

    “这……难道威尔逊博士就是因为这个才……”

    “对，我们已经找到了老爹死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