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吃东住西”一年，孩子们像拔节的竹笋似的一下窜高一大截，身体壮实起来，手脚上渐渐生出力气，只是脾气也跟着长起来了。他们像羽翼初丰的鸟儿一样跃跃欲试，像牙爪开始锋利的幼兽一样忍不住要展露锋芒。眼神开始桀骜不驯，话语开始粗鲁冲撞，变得好斗又好胜，骄傲又敏感。虽知这是少年成长的必经之路，还是令大人们颇伤脑筋。

    前方战事僵持不下，税赋催缴没那么凶了，吃饭问题算是勉强可以解决。不幸的是，狼国和魔国貌似也在曜国步步紧逼的重压之下分崩离析，不少狼人和魔人离开了西北境，流窜到了曜国各地，反正现在曜国大部分国土已经够西够北，够冷够暗，连狼人和魔人生活都毫无问题了。流窜的狼、魔部族，大多盘踞于各城邦郊野的森林和沼泽，难免和人族遭遇冲突。凌城本是个地势险要的小山城，因周围山林湖泽众多，以前的凌城人或在山林采伐烧炭，采矿冶炼，打猎采集或在湖泽间撒网打鱼，种莲采菱，生活颇为富足，现在却因山林湖泽招来众多狼魔之族而时刻危机四伏。

    于是沈、陆两家略为商量，就结束了孩子们“吃东住西”、形影不离的好日子。让他们各自回到自己家中，一来十三岁男孩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追逐打闹已耗尽了大人们的全部耐心，二来他们也到了学习家中事务，为父母分忧的年纪了。

    沈翀和陆轶每天卯正到书院，申初放学回家。在书院文要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记事作文、算术、兵法和对弈五项，武则学射箭、刀剑术、打铁和骑马四项。每天课程安排不同，但每周所有课都会上几遍。每上六天课后放假一天，一个月上四轮学，颇为辛苦。幸而两个孩子身体强健，并不觉课业繁重，放学后还各自随父母学做家中的事情。沈翀每天放学后就随父母到家中的商铺或者去市场学经商做生意，陆轶则有时跟着父亲去城墙巡视或者去教场操练，有时跟着母亲学习管理家中不多的产业和事务。

    这日，沈翀又跟着母亲柳月娘到家里的粮店看账本。为了教儿子，月娘最近看账本太勤快了，于是账都干干净净，实在没什么好查好算的，这不不多一会儿，账本就看完了。沈翀无聊得哈欠连连，伸着懒腰说“娘，我去外面逛一逛就回来。”月娘皱起眉头说“回家温书去！再过半个月就要考试了，再不温书，看你怎么考？”

    “娘！你能不能别成天杞人忧天？我就是不温书，也是第一！”近来沈翀逢话必怼，尤其是母亲的唠叨，一听就心烦。

    “凭什么你就一定是第一？难道陆轶不考吗？”

    “他考不赢我！”沈翀得意地说，想到母亲肯定要追问，接着解释道：“九门课我和他有七门不相上下，他射箭比我好一点，但是我算术比他好很多。九门课每一门十分，比总分高低。他射箭顶多比我高三四分，我的算术少说也要比他高六七分。他压根就不会算术！”

    “你俩是兄弟！陆轶不会算术，你这哥哥不会教教他？”月娘责备道。

    “他要是能叫我声‘哥哥’，我不仅教他，我还故意考砸了让他赢！问题是他肯吗？他可觉得自己是大哥呢！成天说应该他大我半个月的。我偏要赢他!”

    “随你吧！要去哪逛赶紧去！别在这碍眼！”月娘知道他这个年纪，越劝他只会越执拗，只能作罢。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轶儿！轶儿！”

    “婶娘？你怎么会在这里？”陆轶一从城墙上下来，就见柳月娘站在不远处招呼他。

    “我刚好经过这里，就见你打上面下来。”月娘指着高大的城墙说，“你现在还有事吗？”

    “今天没什么事了。我爹让我回家温书，我才懒得听他的！婶娘有什么事吗？”陆轶边问着边脱下笨重的护甲交给等在城楼下的士兵。

    “是呀！我想请你帮个忙。家里这几日进货谷物粟米，你叔叔出城了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请你帮帮手算算账。”

    “哈哈，婶娘，你这可找错人了。算账你该找沈翀啊，整个书院算术就他最好！”

    “别提他了！成天和我顶嘴，不把他亲娘我气死不罢休！你算术也不赖，你帮婶娘去算也一样！”

    “婶娘，我……我算术不很好……是很不好！你还是叫沈翀——”陆轶脸大红，支支吾吾地说。

    “那更应该帮我算账了，学一学练练手。”

    “算术有什么好学的？不过是末流之技。大丈夫要用刀剑效忠陛下，杀狼除魔，护国守城……”陆轶挥着手慷慨激昂地反驳。

    “嗯，说得有道理！不然过些天考试岂不是被沈翀那小子给比下去了？到时候他不得尾巴翘上天？”月娘打断他说。

    一听考试要被沈翀比下去，想到他赢了自己之后得意洋洋的样子，陆轶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好！我帮婶娘算账去！”

    陆轶跟着柳月娘沿着山城的石板街道慢慢走着，柳月娘闲聊般漫不经心地问道，“轶儿，你知道你刚刚去的城墙多高多厚多长吗？”“大概知道。高35尺，厚15尺，长约10里。”“很好！如果有一天你做了城守，狼人和魔人来攻城，砸开了四处城墙，各处毁坏300尺。打退敌人后你要调人在三日内修复这几处城墙，你知道要运多少方土石，调多少兵士和工匠吗？”

    “这个我哪里知道？我又没修过城墙，也没调遣过士兵和工匠。再说了，要城墙真的毁了，城外都是狼人魔人，哪里去运土石呢？”

    “若你是城守，做没做过，有没有办法，怕都要去处理呢！你总不会丢下城里的百姓自己跑掉吧？”

    “婶娘说什么呢！我爹说过，‘头可断剑不可离手’、‘血不流尽城不丢’，我要是城守，战死也决不弃城逃跑。”

    “轶儿，俗话说得好，“攻城容易守城难”。逃跑也不是只有弃城才叫逃跑，逃避自己应担的责任，都叫逃跑。如果你是城守，城墙破了不调遣兵将，想尽一切办法立即修复城墙，也是逃跑！”

    陆轶张口想顶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沉默地跟着月娘继续走下去。

    “修城墙的问题，回去问问你爹爹，自己也想想算算，过几日算清楚了告诉婶娘答案好吗？”柳月娘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嗯！”陆轶勉强点点头。

    到了沈家的米粮店，柳月娘又故技重施，让陆轶按城中人口，米粮店数量，每家屯粮石数等来算沈家粮店应进货多少石稻谷粟米。陆轶本来算盘就打得不利索，加上要考虑的因素太多，算到天黑，头昏眼花，也没算出来究竟应进货多少。

    柳月娘于是脸色难看起来，没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叫他第二天放学后，再来店里接着算。

    陆轶从小在沈家得宠胜于在自家，尤其柳月娘待他，只怕比待沈翀还亲。这天第一次见柳月娘失望的冷脸，让他羞愧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回家的路上一路想着修复城墙的问题，想着沈家粮店进货问题，想到“责任”、“逃跑”和柳月娘失望的样子，他第一次意识到算术并非“末流之技”，而是履行责任，不做逃兵，不让婶娘失望，还可以打败沈翀的必需之技，于是暗暗下决心要尽快将其学好。

    接下来的日子，陆轶只要一有空就去沈家店铺帮柳月娘算账，也学着解开她不断抛过来的算术题。他本来就天资聪颖，加上柳月娘这样循循善诱、善于实地教学的老师，很快就融会贯通，现学现用，渐渐地不会被柳月娘的问题难住了。

    等沈翀发现事情不对劲时，为时已晚！课堂上夫子出了一道很难的算术题，陆轶居然比自己还更快解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翀一开始想找母亲去理论，质问她为何帮着陆轶赢自己。转念一想，自己的母亲本来就偏爱陆轶，理论有何用？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人，沈小公子闹着一定要见您！”陆据德正站在城墙上和士兵问话，就见卫兵带了沈翀上前来。

    “翀儿？你找我有事？”

    “是的，陆伯父！我在您家门口碰到陆管家，他说您在这里，我就来了。”

    “到这里来找我，那必是有要紧之事了？”

    “对！陆伯父，本来我的算术比陆轶要好，好很多！但我娘偏心眼，她前些日子一直偷偷给陆轶开小灶补习算术，现在陆轶的算术都比我的好了。这不公平！”

    “那翀儿今天是来找伯父评理的啰？你想让伯父怎么帮你呢？”

    “不是！陆轶射箭比我好。我想陆伯父教我射箭，让我赢陆轶。这样才公平！”

    “哦！原来如此。翀儿刚刚怎么上的城墙？不是从梯子上来的吧？”陆据德使了两分力拍拍他肩膀，从手上感觉他肩上已经长出一点肌肉，又见他身子只是略晃动了一下就站定了，不由微微露出满意的微笑。

    “不是！他们不让我上来。”他指了一下城下守备的士兵。“我用这个从一里外的城墙脚爬上来的。”他伸手进怀里，掏出两把缝制牛皮靴子用的钢锥。

    “哈哈！臂力不错嘛！你爬上城墙，巡逻的士兵没发现吗？”

    “爬到一半被发现了。他们以为是哪家的孩子被父母追打狠了，想翻城墙逃走。叫我下去，我说我怕高下不去了，他们就把我拉了上来。”

    “聪明！哈哈哈哈！”陆据德洪亮爽朗的笑声，引得四面的士兵和城墙下的百姓都看了过来，纳闷平时不苟言笑的城守大人为何如此高兴。

    “翀儿，数数前面飞过的鸟儿有几只。”陆据德指了指天上飞过的一群鸟。

    沈翀定睛凝神看了片刻，就报数“二十一只。”

    “眼神挺利索！”陆据德微笑点点头，对眼前这位学生已完全满意。“走吧！去教场。”

    士兵教场操练通常都是清晨到正午，此刻教场上只有负责照料和训练马匹的，负责整理，修补兵甲武器的士兵在干活，见城守大人来到教场，纷纷站起来行礼，眼中满是崇敬爱戴的神色。沈翀见状不由心驰神往，暗暗想到，长大后自己也要做城守，保护城民，受人爱戴。

    弓道场的一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弓弩，“翀儿，喜欢射箭吗？”陆据德掂量着几把弓的分量，想要给沈翀挑一把合适的。

    “不喜欢！”

    “嗯？为何？”陆据德回头看向他，“你和轶儿最崇拜的人不是凌城第一弓箭手，猎人卢钧吗？”

    “凌城谁不喜欢卢钧？我不喜欢的是射箭！因为它不公平。”

    “射箭，射中与射不中，射中靶心还是靶缘，一清二楚。何来不公平之说？”

    “书院里不止陆轶射得比我好，还有好几个同窗也比我好。我练习比他们多，但怎么都不行。陆轶也就罢了，他有时放学后会来教场跟着陆伯父您练习。另外几个人，家里连弓箭也不见得有，除了在书院就没练过，但就是比我好。这不公平！”

    “翀儿，你在书院时时处处胜过他人，射箭有人超过了你，这就不公平了吗？”

    “他们下的功夫比我多，那就公平；他们下的功夫比我少，却胜于我，这就不公平！”

    “哦，这样啊！那你天生比城中别的男孩都俊俏聪明，走到哪里都有人夸。这公平吗？除了射箭，你别的功课都胜过其他孩子，你确定他们所有人在这些功课上没你用功吗？如果有人比你用功，却远不如你，你觉得公平吗？”陆据德放下手中的弓，看着他问道。

    “这……我不知道……”沈翀没想到陆据德会如此发问，神情还严肃得近乎严厉。

    “你不知道还是没想过？”

    “我……从没想过……”沈翀低下头嗫嚅着。

    “翀儿，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你要什么样的公平，得自己去争取。比如射箭，如果你认为只有你赢别人才是公平，那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变强，去赢他们，去赢得你想要的公平，而不是抱怨别人胜过自己，抱怨射箭不公平。”顿了顿，他继续说到，“还有，命运有时确实不公，它会特别偏爱一些人，比如你。你今日回家的路上仔细观察遇到的每个孩子，明日到书院问一问你同窗们的家境、父母、饮食起居，明天放学后再来教场找我，告诉我你认为的‘公平’。记住了吗？”

    “记住了，陆伯父！你……今天还教我练习吗？”沈翀有点犹豫着问，看着陆据德严峻的表情，不知道自己是否惹恼他了。

    “当然！来都来了，当然要练。来，试试这几把弓，挑一把称手的。”

    转眼书院年底结课考试时间就到了，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考，一共一百零三人。沈翀得了三项第一——记事作文、对弈和射箭，陆轶也得了三项第一——兵法、算术和骑马。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和打铁的第一名，被另外两个孩子分别获得。最后一项考试是曜国所有书院都最为看重的刀剑术。沈翀和陆轶都有三项第一在手，谁拿下刀剑术的第一名，谁就能获得这一年的一等赏——一枚镀金的少年勋章。

    刀剑术考试采用一对一淘汰制，去除因病或体弱不能上场的孩子，学生们抽签选定第一轮的对手，若有单数，则有一个幸运签，抽中者可以直接进入下一轮。抽签成对手的两个孩子，可选择木刀或者木剑一柄，在划定的圈内对打，先踏出圈或者刀剑脱手或者仰面摔在地上背部着地者输，所有赢者抽第二轮签对打，以此类推直到决出最后两人对打。

    锣声一响，第一轮对打开始，片刻就乱作一团。有孩子一上场就滑到了背着地；有孩子不小心把武器掉在了地上；有孩子踏出圈不认账；有的则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很难判断谁的背先着地……多亏了书院的学监们经验丰富，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能靠着火眼金睛做出公正的判断。半个时辰之后，场上就只剩了两个孩子——沈翀和陆轶，这对从小形影不离的朋友、同窗、兄弟，也是最势均力敌，彼此最想赢又最怕输给的对手。

    孩子还不懂气定神闲，挑衅对手之类的伎俩，两人手持木剑沉默地对站在划定的圈中，都是既想赢又怕输，等教官一声令下，就冲过去开始全力厮杀。平时扎马步两人总是一起，不是在沈家就是在陆家，所以想要通过下盘功夫让对方仰面摔倒几乎不可能。沈翀早就想好了，他略比陆轶要高瘦一点，身形也更为灵活，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陆轶逼到圈外取胜。他也确实几次把陆轶逼到了白色圆圈的边上，可惜最终都没能把他逼出圈外。陆轶则知道自己胜在力量，主要用砍杀技逼沈翀挡剑，好把他的剑击落。沈翀每次挡剑时都觉得虎口被震得生疼，有两次差点没把剑脱手飞出去，几个回合后就学乖了不去接挡。

    台下孩子们一剑来一剑往，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回合。台上坐着观看的父母师长起先还兴致勃勃，到后面开始呵欠连天，昏昏欲睡，再到后面，有不少人竟真的睡着了。而沈翀和陆轶体力皆已耗尽，只是为了赢对方而撑着，打到最后，连站立都站不住了，只能勉强跪坐在地上出剑。

    一阵风吹过来，柳月娘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咦？啊！老天！怎么两个孩子都趴在地上不动了？”她吓得跳起来喊道，一边就要冲下台去，却被身边的丈夫一把拉住了。“他们没事，就是没力气了。谁的剑也没离手，谁也没踏出圈外，谁也没背着地……而且谁也不肯认输，我看今夜咱们怕是要这里过夜了。”沈粼打着呵欠无奈地说到。

    “比赛已过一个时辰，仍未决胜负。本督学在此宣布，刀剑术考试沈翀陆轶并列第一名。”教师学监们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书院总督学站起来宣布了结果。

    最终，沈翀和陆轶，谁也没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