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父亲面前，看着他染上在岁月浸染下，精神状态早已不复往昔的父亲，秉义终于知道了自己的错处。

    父亲真的会老的。

    擎天玉柱也有不负重担的那天……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一句道歉：“爸，对不起……”

    看着一反常态的大儿子，周志刚错愕片刻，也终于放下了架子，往日作为一家之主不适合说的那些抱怨，也终于出口：

    “对不起？你对不起的只有我吗？你呀你，你对不起的人多了，不只对不起我，你还对不起冬梅！你倒是会做人，什么事儿也不做，什么错也不犯，硬是拖着她夹在两家中间平白过了五年……五年，你们不好过，我心里就好受吗……要是换秉昆来，绑也把两家绑一张桌子上了。”

    “你呢？这些年都在想什么？”

    门口，俩人的脑袋探了出来，正好被门帘挡上。

    “嘿，夸你呢。”蔡晓光捅了捅周秉昆。

    “别闹，好好看戏。”周秉昆道。

    “咱爸能说动他吗？”

    “别小看人，爸跟我斗嘴这么多年，攻击性绝对拉满，小小秉义不在话。”

    “太精彩了，我得记下来，编节目时有用。”

    屋外，情况又起了变化。

    周志刚站起身来，拨掉头上的雪花，活动一下酸麻的腿脚，眺望着鹅毛大雪下沉沉睡去的光字片。

    这般大雪，又不知要压倒几家的房顶。

    当然，自家老房子肯定是不用担心的，他盖房的时候用料扎实，这种程度的雪不算什么。

    莫名的，周志刚心情好转了许多：“算了，不怪你，知道你为难。”

    “过了年就三十五六了，老大不小了，回去劝劝冬梅，赶紧要个孩子吧，再过两年就不好生了，我是说冬梅……”

    秉义犹豫了一会儿，问道：“爸，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都不想要孩子呢？”

    周志刚又皱起了眉：“是你不想要，还是冬梅不想要？”

    “爸，我……”

    秉义有些犹豫，原来那个借口，他已经不敢拿出来了……

    “不是我要逼你，秉昆他儿女双全，小蓉现在也怀上了，不需要你给家里再添个丁什么的。可你得顾着点儿自己啊，往后日子长着呢，无依无靠的……”

    秉义无言以对。

    周父看着大儿，心中五味杂陈，朝他挥了挥手：“不说了，回去吧，别让他们看笑话。”

    秉义回了屋，留下周志刚独自坐在院子里，点上根烟。

    儿大不由娘，他知道，他不强求。

    但摊上一个见面都不愿意的亲家，儿子真能过得好吗？

    见不着面，他也只能尽量往好处想。

    人家目光长远，有更多的考虑。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或许吧。

    ……

    秉义掀开门帘，两个大脑袋蹲在门后，没一点儿遮掩的意思。

    狠狠瞪了两人一眼，他他径直向门内走去。

    “感觉没到位啊……”蔡晓光叹息。

    “何止没到位，根本没到点子上！”周秉昆准备再和秉义谈谈。

    大年初一，周父依然带着全家人出门拜年。

    之后，周秉昆带着秉义出了光字片。

    今天绝大部分店家都没营业，但在路口，仍有冒着风雪卖烤红薯的老太太。

    周秉昆买了两个。

    摘下手套，小心翼翼地剥开最外层的焦壳，热气自红薯顶上冒出，一口咬下，烫的周秉昆直哈气。

    “你们不能生育那事儿，还没跟爸说呢？”

    “你以前不是反对的吗，现在还赖上我了。”

    “我只是说你那方法不对。”

    “那怎么办，实话实说？爸心里本来就对冬梅有疙瘩，再说出这事儿，她在爸面前还怎么立足？”

    周秉昆啧了声：“那你想过没有，爸怎么在冬梅面前立足？”

    秉义愕然。

    周秉昆吹了口气，给红薯降温：“你该想到的，爸不年轻了，不是那颗摧折不倒参天大树了。”

    秉义张了张嘴，想要争辩，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在外面漂泊太久了，对父亲的印象一直停在自己二十一岁那年，中间只有几次匆匆的相聚。

    论起了解，怎么比得过一直在家的周秉昆。

    周秉昆还在输出：“是，我知道你想顾全大局，这样两家都说的过去。但你想过没有，你姓周，是周家的儿子，顾大局之前，先得顾好这一家一姓。”

    “有些事，咱们说了都不算……”

    “总有说了算的，咱爸和冬梅她妈，只能选一个，你救谁？”

    秉义不自觉握紧了手，红薯被挤裂，热腾腾的瓤粘在手上，烧心又烧肺！

    “别浪费粮食啊……”周秉昆摇头离开。

    ……

    初三，让光明带着俩孩子去光字片，周秉昆带着郑娟去聚会。

    不知道咋回事儿，在家里呆久了，周志刚跟谁都能吵吵两句，真正能陪他说说话的，反而是光明。

    这次聚会是在赶超家，年前，他也终于分了房子，就在拖拉机厂的家属院。

    他毕业后，就近分配到拖拉机厂，成了一名技术工程师。

    国庆也一样，只是和他不在一个部门。

    郑娟她们在厨房忙活，三个大男人在客厅嗑瓜子，也是不容易，这么些年，终于能瓜子自由了。

    赶超赞道：“昆儿啊，这些年多亏了你，要不是你那先见之明，拉了我俩一把，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是啊。”国庆也点头，“你们不知道，省家具厂快要倒闭了，咱们原来那木材厂估摸着也不远了。”

    “你们都说了，能走出来一个是一个，有了机会，我当然想着你们呐。再说了，你们可比我努力多了，像你俩一样风雨无阻的，整个夜校都没几个。”

    国庆摇摇头：“可别说了，为这事儿，吴倩可没少跟我叨叨。”

    “你俩现在挺好的呀。”

    “那是现在，高考消息出来的时候，她才改了态度。”当初吴倩可没少给他脸色。

    赶超点头：“这么一看，余虹对我还挺好的。”

    “去你的。”国庆撞了他一下。

    “对了秉昆儿，我咋就想不明白，你成绩比我们好多了，最后咋又回酱油厂了？”赶超问。

    周秉昆靠在沙发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我呀，现在有媳妇儿养着呢，又不用自己赚钱，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郑娟开的书店生意很是红火，专卖教育书籍的名头已经打了出去。

    另外，她还把隔壁盘了下来，做成了租书摊，让那些不舍得买书的青年人在这儿租书看，这广告效果，可比门前摆两个喇叭管用多了。

    国庆问：“昆儿，你那书店还招人不？”

    “肯定得招，郑娟儿都准备开分店了。”

    “那能不能让吴倩过去，她那饭店现在被私人承包了，新招了一批服务员，她们这些老人，要么后厨做小工，要么直接走人，福利待遇一分没有。”

    赶超也诉起苦：“我也是，我妹妹小宁去年高考失败，现在还没找到工作。”

    “这事儿你们待会儿问郑娟，她说了算。”

    饭菜依次上桌，屋里气氛也热烈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