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晚些时候，托马斯·德莱尼带着迪伦一起回到了农场。

    马修·德莱尼正坐在门廊前的木椅上，腿上横着一把步枪。

    “——迪伦，你可以回工棚了。”从马厩里走出来的托马斯向身后的迪伦说道。

    年轻的小伙子点了点头，向着工棚走去，而托马斯则是径直走到了别墅的台阶下。

    “父亲呢？”

    “他没回来。”托马斯回复道。

    “废话，我也看到他没回来，我想问的是他为什么没回来？”马修并没有怀疑柯林特在路上出了事，如果柯林特遇到了危险，那托马斯脸上表情不会这么死气沉沉——现在的他看上去，更像是被柯林特无情地赶了回来，灰头土脸的，就像打了败仗的士兵。

    托马斯咧嘴一笑，也没有走上门廊，反而是背过身去坐在了台阶上。

    “我们的父亲大人突发奇想，留在了大清泉镇，他认为那里更需要他，他现在住在珍珠夫人的酒馆里。”

    马修挑起半边眉头：“然后呢？我猜你是被他赶回来的。”

    “我也想待在那儿，但是他不允许。”托马斯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难道他不知道这个鲁莽的决定很危险吗？”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汤米，你只是不愿意承认，”马修语气顿了顿，“牛仔的冒险精神不会随年龄增长而凋亡，你知道这个道理。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别说出来。”

    “他不喜欢……”

    “——该死的，马修！别说出来！”

    托马斯强硬地打断了马修的话，试图让马修把他那句已经滑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可马修并没有照做。

    马修抬起头，攥紧腿上的步枪：“——他不喜欢你最近的表现，你太软弱了。”

    见自己的弟弟到最后还是把那句他最不想听的话说了出来，托马斯长吁了一口气，沉默许久。

    “……这不是软弱，马修，上面有人制定了规则，我们就应该在规则里面待人处事，而不是试图打破这个圈，用那些已经不受承认的老套方法解决问题。如果要问我在东部的学校里学到了什么，这就是我所学到的道理，这是你们这些连学都没上过的人万万不能理解的。这是未来，马修，不管你承不承认，老头子解决问题的方式已经不符合这个时代了，早晚会被取缔。”

    马修承认托马斯说的很有道理，非常有道理，毕竟他的这位大哥可是在学校里念过书的人，他觉得托马斯懂得比他多，他承认这点。

    然而。

    马修并不认同托马斯的观点，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哪怕一个标点。

    “你当然会这么想了，我的好大哥，正因为你学过他们的‘规矩’，你才会想要按照规矩办事，而我，”马修摊平双臂，“如你所见，我没有上过学，这意味着没有人把他们认可的那套‘规矩’塞进我的脑子里，所以我才不在乎那些原本就没有的东西——当我们的祖父来到这片土地上时，哪里有什么规矩？这里除了土和草以外没有别的东西，那些来到这里的人只是为了活命，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但现在不一样了。”托马斯回过头来，“我们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领地’了，我们是一个州，我们上面有合法的政府，他们监管着一切，税收也好、治安也好、法律也好……”

    “说老实话，我和父亲一样根本不在乎什么州政府，他们只是一帮靠我们掏钱养活的闲人，就算没有他们，我们的农场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我只在乎这片土地，仅此而已，至于谁是州长，他想要做什么，关我屁事。”

    托马斯摇了摇头，疲惫的他已经后悔和马修讲道理了，因为有些道理是讲不通的。

    “算了，马修，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些，我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你还年轻，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其实现在就已经明白了。”马修开口道，“养羊也是这么养的，汤米，在地上画上一个圈儿，再围上一圈儿木栅栏，把羊圈在栅栏里面，放几个食槽，告诉它们几点吃饭，所有的这些都是所谓的‘规矩’，它们必须遵守，否则就没有饭吃，你就是那只羊。”

    “我是羊？哼——那你是什么？”托马斯回过头来，质问自己的弟弟道。

    “还不知道呢。”马修避开托马斯犀利的视线，将目光投向远方，“取决于我想当什么，也许是一只狼，还没想好。”

    “我想也是。”托马斯点了点头，“狼会对羊产生危险，所以早晚会被铲除干净，你在那些人眼里就是十足的恶棍，就像我们眼里的康瑟尔一样，我们现在怎么对付康瑟尔，他们将来就会怎么对付我们。”

    “如果你说的‘他们’是指亲爱的治安官的话，我不觉得他有这个本事能对付我们。”

    “当然不是治安官，而是治安官背后的那些人，他们是我们招惹不起的对手，马修。”

    “你说那些该死的商人？”马修的语调很轻松，听上去并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人，别装傻！”托马斯对自己弟弟这种“随性写意”的态度很是不满，“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马修，你心里清楚，要么我们变成他们，要么我们被他们打败，失去我们的一切，只有这两条路，现在我们的父亲正在向着第二条路的尽头狂奔，换我是笑不出来的。”

    说完，托马斯愤然起身，走上门廊，打开别墅的门。

    他停下脚步：“你们吃过晚餐了吗？”

    “就三个人怎么吃？”马修头也不抬地说道，“一直在等你们回来。”

    “老爷子不在，或许我们应该把亚瑟叫过来。”托马斯拍了拍马修的肩膀，开门走进屋内。

    “——呼。”马修昂起下巴，吐出一口长气。

    XXX

    今晚的餐桌上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人，少的那人是德莱尼家族的家主，多的那人则是被家主赶出家门的他的亲生儿子。

    克莱尔左手边的亚瑟久违地坐在了这张长桌旁边，显得十分不适应。

    这并不奇怪，毕竟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坐在这里吃过晚餐了，面对餐厅内熟悉的陈设和围在桌前的熟悉面孔，他心里五味杂陈。

    但是大多数牛仔都不怎么会抒情，亚瑟也是一样，只能将这份复杂的情绪锁在心底。

    “这场面可真够陌生的。”饭菜上桌后，马修率先开口道，“我旁边的座位竟然空了，而克莱尔旁边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已经离开了我们一年之久的人……亚瑟，你就不打算说点儿什么？”

    “你们饭前还会祈祷吗？”亚瑟扬起半边眉毛发问道。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笑了。

    “难道说你已经一年没有祈祷过了吗，亚瑟？”托马斯问道，“真不知道上帝是怎么原谅你的。”

    “确切来说，是一年零六个月，还得算上我蹲监狱的那漫长的几个月时间，我总不能和友善的狱警手拉手唱赞歌吧？”亚瑟毫不客气地回答，“所以没错，我的确很长时间没有祈祷过了，你们这些十足蠢货……”说完，亚瑟的视线落在了斜对面的玛利亚身上，“当然你不是，我的小公主，你和我一样，我们天生比这些傻瓜聪明。”

    早就习惯于亚瑟的说话方式的众人并没有觉得冒犯，反而觉得有些怀念。

    “你知道吗，之前你在家的时候，我总是想让你这个混球闭嘴，或者说赶快滚出这个家，好让我的耳根清净些……”克莱尔开口道，“但是现在，我很庆幸我又听到这些屁话了。”

    说完，克莱尔抱住了亚瑟，拍了拍他的脊背，带着哭腔说道：“欢迎回家，亚瑟。”

    “好了好了，”亚瑟也轻轻抱了抱克莱尔，“嘿，克莱尔，差不多行了，我已经感受到你有多想我了，但是愚蠢是会传染的，我可不想得病，不如你先松开我，让我们好好说话。”

    克莱尔一皱眉，眼泪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松开环抱亚瑟的胳膊，然后狠狠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简单的寒暄过后，托马斯要求餐桌上的人进行餐前祈祷，无论老柯林特在不在，规矩就是规矩，而大家普遍已经把这件事情当成了一种习惯，所以每个人都很认真的进行祈祷，除了亚瑟。

    在别人闭上眼睛祷告时，亚瑟小心翼翼地抓起餐桌上的面包塞进了嘴里，然后又开始用刀切牛排，切下来一小块儿就往嘴里塞，一边咀嚼食物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自己家人认真祷告的样子。

    祷告结束后，托马斯睁开眼睛，发现亚瑟的腮帮子已经鼓了起来：“什么情况，你在做什么，亚瑟？”

    “我？”亚瑟低头看了看自己拿着刀叉的双手，“我觉得我应该是在切牛排，你怎么看？”

    “去你的，我在问你为什么没有和我们一起祈祷？”

    “我祈祷了，我希望我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马修顿了顿，随后将视线落到自己的小侄女儿身上，“我的小公主，你知道我这一年以来最想念这个农场的什么吗？不是托马斯，不是马修，不是克莱尔，也不是那群倔牛，而是你做的晚餐，我有几天做梦都在吃你做的饭，醒来之后发现我正在嘬我自己的手指头。”

    “我只是打下手的，”玛利亚笑着说，“都是姑姑做的。”

    “哦，是这样吗？”亚瑟偏起头来看了看身旁的克莱尔，噘了噘嘴，“难怪，我在路边随手采朵蘑菇都要比这好吃，不过这不怪你，小公主，问题的根源显而易见。”

    “去你的，亚瑟。”克莱尔低着头说到，“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你还是滚得越远越好。”

    “你确定？”

    “确定以及肯定。”克莱尔皱着眉头说道，“别让我再听到你的声音了，算我求你。”

    “你很快就会想我的。”

    “我不会。”

    “我们都知道你在撒谎。”亚瑟笑了笑，又对着玛利亚眨了一下右眼。

    了解亚瑟的人都知道他很喜欢小孩儿，虽然玛利亚已经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小孩儿了，但她还是家里年龄最小的成员，所以亚瑟对她十分友善。

    可奇怪的是，亚瑟虽然喜欢小孩儿，但他到现在也没有结过婚，当然也没有孩子。

    原因很复杂，一是和马修一样看到托马斯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甚至可以说是一场酷刑，对婚姻和妻子有了畏惧之心，二是因为他本人更向往无拘无束没有牵挂的生活，有了妻女，他肆意的人生也会就此终结，三是老柯林特曾经亲手终结了亚瑟的一段火热的恋情，他们到现在都没有为此事原谅彼此……

    所以，哪怕亚瑟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了，可他还是一名黄金单身汉。

    当然，倒不是说亚瑟的恶习让他没人要，要知道德莱尼家族的基因是很好的，亚瑟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遗传了父母的优良基因，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甚至要比马修更胜一筹，方圆几十英里内的姑娘哪个见了他都会芳心暗许。

    可奈何亚瑟不为所动，以至于现在已经人到中年，还是光棍儿一个。

    马修咽下嘴里的牛肉，开口道：“亚瑟，既然你这么喜欢女孩儿，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你知道玛利亚是汤米的闺女吧？你再怎么对她好，她也不会管你叫爸爸。”

    “说的好马修，你真是太他妈聪明了，你不说我都不知道玛利亚是汤米的女儿！你至少证明了你要比我吃的那朵蘑菇聪明。”亚瑟开口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生了一个儿子出来呢？像我一样的儿子？我得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亚瑟。”马修往嘴里塞了一块儿牛肉，耸了耸肩，“我只看到了父亲的座位正在向你招手。”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成为他，一点儿也不想，我只想做我自己。”亚瑟摇了摇头，“不是什么该死的士兵，而是一个健全的人，马修。别误会，我喜欢小孩子，我只是担心我没办法养好我自己的孩子。”

    “不得不说，你的担心还是很有道理的。”坐在马修对面的托马斯插了一句嘴，“要是你生了一个小子，他一准会冲到你的覆辙。”

    “去你的托马斯，你的脑子是被凯特草傻了还是怎么着？”

    “天哪，别开黄腔，玛利亚还在呢！”克莱尔听不下去了，开口制止亚瑟道。

    “不用担心，现在的孩子都早熟，我相信玛利亚早就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了。”亚瑟对着玛利亚笑了笑，“没错吧，玛利亚？”

    玛利亚红着脸，不敢说话了。

    “行了，亚瑟，你没必要一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就开始嘴臭，还是好好吃饭吧。”托马斯强行终止了话题。

    “遗憾，我本来还想逗你们笑的。”

    “一点也不好笑。”克莱尔答道。

    “我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马修咧起嘴唇。

    “看看，马修说有意思！我们才是亲兄弟。”

    “什么兄弟？蘑菇兄弟？”

    亚瑟的到来，让晚餐时光被一片“祥和”、“愉悦”的气氛所包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