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牛和刚生下来的幼崽进行牛生中初次亲子互动时，牛仔是不允许在他们附近逗留的，他们只能远远地看，以保证这对这对母女的私密时间不受干扰。

    玛利亚坐在马背上，举着望远镜远远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小牛犊在妈妈的鼓励下一点儿一点儿的从草地上站起来，四条瘦小的长腿不停地颤抖着，就好像支撑不起它上半身的体重一般，随时都有倒下的风险。

    但是它在努力之下还是站起来了，虽然四条腿不停的抖动，站的不稳，但总归还是站起来了。

    小牛犊在原地站了好久，久到玛利亚忘记了时间，久到她端着望远镜的胳膊都麻了，小牛犊终于往前挪了一步，只有一小步，可能也就是一英寸左右，但是这一小步却照亮了玛利亚的内心世界——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自己“接生”的小牛犊健康走路更令人欣喜的事情了。

    “快看啊！它往前走了一步！”玛利亚欣喜若狂，伸手拍了拍身后的马修。

    而马修，噘了噘嘴。

    这种场面他早就看腻了，以至于根本不稀罕去看了。

    在农场的这些年他已经给数不清的母牛助过产，有时候是成功的，也有失败的案例，成功自不必说，谁也夺不走那一瞬间的喜悦，但是失败的情况……当看到小牛像一颗石头一样栽倒在地，一动不动，无论如何抢救都没办法让它顺利呼吸的时候……

    那种该死的心情。

    马修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但是他也只能想想，因为农场每年都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

    如果要问二十余年的农场生涯教会了马修什么，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自然是残酷且强大的，人类无法与之抗衡……”

    ——刚出生的小牛犊个头很小，母牛站在它身边就好像一个庞然大物，这种体型上的反差让玛利亚很是喜欢。

    不过她更喜欢的是看到小牛步履蹒跚地向前迈出步子，左右摇晃，濒临跌倒但是每次都不倒……这是生命的起点。

    而生命的终点与之类似。

    岁数变大，身体机能衰退，走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最终跌倒在地，就和刚生下来那会儿一样，只不过是大号的重演……

    这就是一个循环，一个首尾连接的圆圈，这正是生命的迷人之处。

    “它可以走了，你们看到了吗？它正在走路！”玛利亚惊叫道，“虽然走的不太稳当，但它在走路！”

    “看到了，玛利亚，我们都看到了。”兴致寥寥的马修敷衍道，“它是牛，所以一生下来就会走路，不用大惊小怪。”

    “你不明白！它会走路了！”玛利亚反驳道。

    马修完全不能理解玛利亚在说什么，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好了，这头小牛很幸运，我们把它照顾的很好，接下来就要交给它的妈妈了，我们走吧。”

    “为什么要走？”玛利亚回过头来，看她的样子，她还想多看一会儿。

    马修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这对她来说算是新鲜事物，她刚刚参与了一场“助产活动”，而那只小牛的顺利诞生有她一份力，她当然会对那头小牛很上心，想一直看着它，看着它站起来，看着它能够走路，看着它在妈妈的身边撒欢儿，看着它慢慢长大——但是要知道在这片广阔的草场上可不止有这一只小牛，还有其它刚刚诞生的小牛存在，还有一些小牛需要他们的帮助。

    他们不能在这里继续逗留了。

    “玛利亚，就在你观赏这头小牛的时候，农场上也许还有其它小牛亟需我们的帮助，你也不希望它们遇到危险吧？”

    玛利亚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不希望。”

    “这就对了。”马修点了点头，“我们不能在一头健康的牛身上浪费太多时间，还有一大片草场要转呢……”说完，马修拽着缰绳，轻轻夹了一下马肚，胯下的萝卜开始缓慢地行走。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它吗？”玛利亚顿了顿，换了一个更合适的问法，“那我以后还能认出它来吗？”

    农场上这么多牛，样子长得都差不多，一旦她们混进族群之中，又该如何辨认呢？

    “也许可以，也许不能。”马修轻松双肩，“但它肯定认识你。”

    “真的？”

    “你说的话她能听懂，或许有朝一日，等你再来到她们附近，那头母牛会带着她长大的孩子来找你……”马修一边笑一边说，“她可能会说她把这个孩子照顾的很好，让你放心，同时感谢你当初为她做的一切。”

    马修只是在说玩笑话，可玛利亚明显当真了。

    只见她睁大眼睛，攥紧双手，向马修逼近，质问道：“真的？”

    “呃。”马修向一旁的克莱尔递去求救视线，可克莱尔就像没看见一样驱马往前赶。

    没办法，马修只好自己解决这件事情，于是他开口道：“说不定呢，世界这么大，什么牛都有。”

    玛利亚并不满足于这个回答，但是她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看向那对母女离去的方向，在内心深处祈祷她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可以顺顺利利。

    XXX

    近乎整个下午，马修都在二号草场上逗留、巡逻，现在是晚上七点钟，一整天的工作进入了到了尾声阶段，玛利亚和克莱尔已经返回别墅准备晚餐去了，而马修则是守在二号草场里，等待去赶牛的大部队回来。

    因为从今天开始就要安排人在B群母牛身边守夜了，为了来年的“收成”，这件事情马虎不得。

    农场的牛仔就这么多，首先要给他们分出白班和夜班，然后强调相关规定，警告他们不要在工作时间喝酒，要保持头脑清醒等等……都是些老掉牙的听的耳朵都已经起茧子的废话，但对付这帮无脑的牛仔，重复多少遍都不为过，因为他们有时是真不过脑子。

    夕阳西下，天边被染成一片金黄色，在半空中漂浮的云朵仿佛被阳光所点燃，呈现出令人难忘的极致色彩，而远处的山峦则像是被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一半山坡光彩依旧，另一半山坡则是被隐入黑暗……

    每每看到此番景象，马修都会在心中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在他心里，或许这一片农场最值钱的不是什么一望无际的草场，也不是在草场上游荡的牛群，而是独属于这里的景色，这片景色没办法被估价，也不可能被任何人夺走，它就是静静地存在在那里，等着拥有这片土地的人去欣赏。

    马修很庆幸自己能够看到这样的景色。

    看着看着，马修发现一队人马出现在了小山丘上面，向着别墅的方向赶来。

    他立刻摸出望远镜去看，试图确认他们的身份。

    是农场上的牛仔没错。

    确认完身份，马修又开始数人数，并希望在这次赶牛行动中无人受伤。

    ——人数是对着的。

    可里面却出现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

    ——亚瑟。

    “什么情况，他怎么在这儿？”

    马修把望远镜塞进马鞍袋，骑着马迎了上去。

    “——WTF？亚瑟，你不在狩猎小屋里歇着，跑到这儿干什么？”

    “听说老头子去镇子上开会了，所以出来活动活动。”亚瑟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支烟，马修能看到一个小红点在亚瑟的嘴边上蹿下跳，“别这么看着我啊，你知道的，受了伤光在床上躺着没用，只有多做运动才能加快恢复。”

    “这歪理是谁告诉你的？”马修诧异地问。

    “我自己。”亚瑟答。

    马修一点儿也不惊讶。

    亚瑟身旁的佩里开口道：“相信我，我拦过，是他不听。”

    “嘿，牛仔，我是你的老板，你拦我可他妈不管用。”亚瑟皱眉道。

    “看到了吧？”佩里向马修展示到，“我对他没辙。”

    “好吧，你的事情先放一边儿，”马修顿了顿，“怎么少了一个人？”

    加上赶来的亚瑟，人数正好是对的，但是今天分派任务的时候亚瑟可不在场，这就说明有一个牛仔没回来。

    或许是被留下殿后了，又或许是马出了问题，被落在了后面，这个时候马修并没有想到比尔已经命丧黄泉。

    一直到面前的两个人突然收起笑容，表情也变的阴郁起来。

    马修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出事了。

    “——马修，我们去那边聊。”亚瑟策马走向了草场的另一边，而佩里则是招呼着剩下的牛仔们赶快去餐厅吃饭。

    马修跟上亚瑟，两个人来到二号草场的边缘。

    “出什么事儿了，这么神神秘秘的？”马修好奇道，“我想想，应该是比尔不见了，他怎么了？”

    “——他死了，马修。”亚瑟停下胯下的马匹，直戳了当地向马修摆明事实。

    马修虽然料到了比尔身上发生了糟糕的事情，但是亚瑟直接说他死了，还是有些出乎马修的意料，他低头沉默了好长时间，思考了好长时间，这才开口回应道：“死了？为什么？他今天早晨还生龙活虎的，赶一趟牛就死了？”

    亚瑟呼出一口烟气，用手捏了捏鼻尖。

    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自己的弟弟解释这件事情。

    他是觉得，以马修的聪明劲儿，应该已经把整件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之所以会问，只是为了确定他的猜想。

    “我一枪打爆了他的头，马修，他就是这么死的，简单明了。”

    “天哪……”马修偏起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打算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他是个混蛋，这就是原因。”亚瑟解释道，“你还能指望是什么原因？”

    “就这？”

    “就这。”亚瑟呼出一口烟雾后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说实话了。”马修摇了摇头。

    “这就是实话，马修，你还指望我说什么？比尔是个混蛋，他仗着自己是父亲的救命恩人，在工棚里破坏气氛，破坏秩序，他不服佩里这个工头，还让其他人心里不爽，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大敌当前，我们需要农场的工棚保持和谐，好一致对外。”

    听完亚瑟的解释，马修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他工作时心不在焉，对不起他的那份工钱，今天赶牛赶到半山腰，他的马让牛群炸群了，半山腰，马修，我那时候正好在最前面，差点连命都没了，还有那些牲口，你知道死一头牛会给我们带来多少损失吗？这样的人不能留，马修，而且他知道农场的太多事情，我们也不能直接把他赶走——是他自己作的。”

    马修没吭声，他在思考，思考为什么亚瑟会对别人动手。

    “我承认比尔是个混蛋，老实说我也讨厌这个逼人，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年轻时蹲过监狱，嘴上也没把风的，还经常欺负农场上的新人，之前不是还趁亨利不在胖揍了韦恩一顿吗？还说他是个没妈的孩子……”马修顿了顿，继续说道，“但这轮不到你来做决定，亚瑟，我们都没有权利处死一个在农场工作了十余年的老人，这不是我们的行事风格，更不要提……”

    “更不要提他还是老头子的救命恩人。”亚瑟抢过话头，喃喃道，“我知道，马修，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了。”马修眯起眼睛，“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杀了比尔？”

    “什么？”

    “他是父亲的救命恩人，所以你杀了他，是这么回事儿吧？”马修质问道。

    “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见？”

    “你刚才说的话都是屁话，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恶棍，你身边的恶棍那么多，你怎么偏偏和比尔过不去？”马修说道，“你是故意的对吗？因为父亲看重他，所以你杀了他，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亚瑟没有说话，因为真相已经被马修揭穿了，正是因为柯林特看重比尔，他才会找个由头送比尔去了地狱。为什么？因为比尔和他一样，是个混蛋、是个恶棍，但是柯林特可以对比尔的行为举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随便在工棚捣乱，亚瑟呢？却直接被赶出了家门。

    “——你是不是恨他？”

    “当然了。”亚瑟点了点头，“我他妈当然恨他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让我做的，哪怕我不想做，可当我想做我的事情的时候，他是怎么对我的？马修，你也是他的儿子，你对他的脾气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我们是他的血亲，看他对我们有多残忍，而比尔，这个混蛋只是救了他一命，他就可以对他睁一只闭一只眼，我们救了他多少次，他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马修沉默不语，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柯林特对亚瑟确实太狠了。

    这是不可指摘的事实。

    “——好吧……比尔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跟父亲说？”

    “就说他被马拖行，连人带马滚下了后山。”亚瑟回答，“他别想找到尸体。”

    “你们已经处理掉了？”

    亚瑟点了点头，表示处理掉了。

    “好吧。”马修没有多说什么，“等父亲回来我会这么跟他解释的，牛仔那边呢？不会有人说出真相吧？”

    “不会，他们都讨厌比尔。”

    “但愿如此。”马修皱着眉头，拔马便走。

    他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马修！”亚瑟突然从背后叫住他，“别会错意了，我是恨老头子，但我也和你们一样爱他。”

    “我知道。”马修回头答道，“谁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