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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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与书生 第三章

    庆元九年九月,天气渐渐寒冷了起来。郑涯与郭锦还在北方小城西河逗留,西河坐落于天河西面,而天河是大陆第一高山——天山冰雪所融形成的河流,河水终年湍急,不结冰,故取名天上之河。郑涯他们于此城已经逗留数日,凑得盘缠数两,识得商户数人。最熟悉也最喜欢他们俩的,莫过于茶楼的老板,张老板了。大腹便便的张老板经营着西河城里的茶楼——客来茶楼。这茶楼当然比不得凉京的铭记,可在西河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这几日,来了个外来的说书先生,可着实让他的茶楼热闹了一番。远远瞧见郑涯和郭锦走来,老远就迎上前去,说道:“哎哟,郑先生,郭姑娘,你们来了啊,今天还说书吧?”“那是自然,总要把这个故事讲完不是。”郑涯笑脸相迎道。两人边笑边往茶楼里走,一看,茶楼已经坐的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前几天就来的老熟客了。“郑先生来咯!”不知谁喊了一句,好似油锅下水,一下子就炸开了锅。这突如其来的喧哗,吓了郭锦一跳:“你这人气可不小啊。”郑涯打开他的黑扇,得意的摇了几下,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了说书台,合起了扇子,用力往桌上那么一拍。

    啪!

    ˻上回书说道,这郑狂和吴悠两少年,在竹上先生诸葛荀首府书院讲学期间相识,并一同挖到无名古籍的事情。随着讲学的结束呢,两位少年也分别了。多年间两人互有书信来往。这转眼间,六年就过去了,两位少年也到了舞像之年。此时呢,吴悠的才学已经名冠京城,可奇怪的是他即未参加科举,也无致仕之心,书院院长惜才,便留他在书院里做了个带教先生,继续做着学问。这一年,郑狂在出门游历期间,再次来到了凉京。他这次回来不似之前的学生模样,一袭白衣,笑眯眯地眼睛里却透露出不同寻常得犀利,好像能看透人心一般。话说那一天,郑狂在道上散步,在食肆里吃午饭的吴悠,突然如获天启一般,鬼使神差的看向了背后的街道。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照理说是无法第一时间相互认出对方的,可两人冥冥之中相互吸引一般,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对方。吴悠淡然一笑,侧身往长凳边上挪了一挪,腾出了个位子,随后继续闷头吃饭。郑狂也心领神会,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走进食肆,坐在了吴悠身边,开口说道:“咱们吴大学士,吃饭这么寒酸呢,连个肉都没有。”

    吴悠见他坐下,递了双筷子给他,回答道:“爱吃不吃。”

    郑狂嘿嘿一笑:“嘿嘿,吃,吃,有白食不吃,天打雷劈!”说着就举起了筷子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你都好久没有给我回信了,怎么就突然到凉京来了?”吴悠不慌不忙的问道。见到郑狂停下了筷子,继续追问道:“看来是真有事要来凉京办?”

    “的确有事。”郑狂放下了筷子,眼睛盯着吴悠,郑重其事的说道。

    “看你的样子,这件事不小啊。”吴悠喝了一口茶。这一下也缓解了略显紧张的气氛。

    郑狂再次拿起筷子,笃悠悠的夹起菜来,笑着答道:“事情是不小,但却非做不可。”

    “是嘛,那我先祝你好运啦!”吴悠吃完了午饭,丢了几个铜钱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不如先和我回首府书院看看?那里的变化和你上次来相比,也不小。”

    “好啊,等我这口吃完…”郑狂附和着,又猛地吃了一口菜。

    两人肩并肩徐徐地往凉京东区走去,和周围忙忙碌碌、形形色色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在这喧闹的街道上,两人相顾无言,安静的令人感到害怕,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走到了首府书院,院门书童见吴悠回来了,毕恭毕敬的作了一揖,吴悠点头示意,与郑狂很默契的向着后院走去。终于郑狂打破了这一平静:“听说你现在文章了得,怎么不去参加科举?以你现在的文章水平和才学名气,中举还不如手到擒来?前三甲都犹未可知。”

    “人人都劝我去科举,人人也都说我能中举,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科举。”吴悠无奈的笑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参加科举呢?”郑狂顺势问道。

    “我笑那苛政猛如虎,压得百姓挺不起胸;我笑那书文不及民,欺得百姓识不得字。奈何人轻言微,唯有清流文章,聊表私心。”吴悠一阵慷慨激昂的表达,令人振铃发聩。

    郑狂闻言,也是为之一振!“原来是对朝廷政策有疑,故而不愿致仕。如今人心浮躁,像吴悠兄这般清明事理,想必也没少受人白眼吧。吴悠兄的节操着实令人佩服。”言毕,深深鞠了一躬。

    “郑狂兄不必如此,吾肺腑之言如今可能也只能说与你听了…如今的首府书院唯利是图,唯名是图,窥一斑而知豹,落一叶而知秋,可想而知其他书院更是何等糟粕了。”吴悠愤愤地说道,双手紧紧握拳,负于身后。

    “吴悠兄…”郑狂见此情此景,也意气丛生。“不瞒吴悠兄,我本次入京,确有大事要办。吴悠兄可曾发现,庆元元年,少帝登基却深居简出,一切政令皆是宰相代出,而苛政之执行,愚民之文策,皆是那之后开始的。”

    “确实如此…”吴悠听闻此言,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所以你这次来是为了刺杀宰相?”

    “哈哈哈,我可没傻到去单枪匹马去搞暗杀。但是我确实想要调查一下他的事情。”郑狂听到吴悠的问题,忍不住笑答道。

    “那你是因为何事?别告诉我是因为听了我的话,深受鼓舞,临时起意。”吴悠说道。

    郑狂盯着吴悠看了一会儿,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旋即苦笑道:“呵,放心吧,不是为了你,别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我纯粹是因为我的私事,所以需要一下调查宰相。不过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忙。”

    吴悠走到一处石桌,不慌不忙的坐下,尽显名士风流:“嚯,那你说说,需要我帮什么忙?”

    “要调查宰相的情况,需要有人收集情报,而此人需要能出入达官显贵之中而不被人怀疑,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自然是没机会的,但是你,作为首府书院的带教先生,又是凉京炙手可热的文坛新星,想必要混迹其中,还是有机会的,是吧?而且你也不白干,如果不能拨乱反正,那你的抱负也无从施展,对吧?”郑狂贼兮兮的说道。

    “以前只觉得你有点离经叛道,但至少也算个读书人,怎么现在像个奸商似的。”吴悠无语道。

    “不是奸商,只是经历了一些事,也看清了一些事。发现读书救不了我罢了。”说着这话的郑狂虽然看似荒诞,却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凄凉。

    吴悠静静地看着郑狂,随后哑笑了一声,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像是畅抒心境后的如释重负,说道:“行,我答应你,可我不保证什么时候能得到什么情报,我只能尽量去收集宰相相关的情报,至于是否有你想要的情报,就听天由命了。“

    郑狂抱拳:“兄之恩情,无以言表!”良久起身后,郑狂坐到吴悠身边,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那事不宜迟,明天就请你随我到朱尚书家走一趟呗?”这朱尚书是何许人也?当初先帝临终,共有四人伴侧,文臣两人武将两人。这朱尚书,正是跟宰相一样,皆是先帝托孤辅政的文臣。不同于工于心计的宰相,这朱尚书在户部一呆就是二十余载,在他手中的账目无一例谬误,可以说掌管着国家钱袋子的朱尚书才是掌握这个国家命脉的人。所以想要跟宰相抗衡,朱尚书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为什么郑狂第一目标就是朱尚书的原因。说回二人,凭他们现在的力量想扳倒宰相,拨乱反正,无异于蜉蝣撼树,螳臂当车。二人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只能假借赠书之名先接近朱尚书,以谋后策。

    第二天,天空阴沉,乌云压境,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般。郑狂走出客栈,看着这鬼天气,轻啐了一声:“天公不作美,不祥之兆啊。”郑狂朝着首府书院走去,跟吴悠约定的时辰还早,他打算一路慢悠悠的游荡过去。听着路边小贩的吆喝,看着食肆升起的炊烟,闻着包子铺里新出炉的包子的香气,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郑狂的客栈位于凉京西区,要去东区的首府书院,需要绕路穿过北区的商业街区。一路上先是遇到忙忙碌碌的百姓,然后是大鱼大肉的富商巨贾,最后是高高在上的官家子弟,彷佛这个国家的阶级政权一般泾渭分明,反而让他这么个穿行其中的外乡人成了异类。郑狂看着这一切,眼神如炬。许久后,总算到了书院门口,已然过了时辰。吴悠已经在门口等候,发牢骚到:“你迟到了,要加快步子了。”

    郑狂平静的回应道:“好。”

    吴悠似是抓住了郑狂眼神中不经意的一丝迷茫:“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不少吧,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仅仅因为出身,布衣百姓就得累死累活的供养着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最可怜的是,这些百姓还自认为世间本该如此。”两人并肩而行,吴悠意味深长的说着,手中握着两本书,分别是《民治论》和《算学精说》。

    郑狂扇着扇子,衣摆飘荡,回答道:“是啊,如果不打破他们的观念,哪怕扳倒了宰相,也会有下一个宰相,继续这般的统治。吴悠兄,任重道远啊。”

    “我任重道远,跟你也脱不了干系。难不成你想拍拍屁股就走人?”吴悠说道。

    “我?讲大道理可不是我能干的事,我只想一人一马,自由游历于这世间便足矣。”郑狂仰头望了望天空,符合道。

    “呵,你还真是不忘初心。”吴悠揶揄道。“对自己的梦想这么念念不忘,那你来京城趟宰相的浑水干什么。”

    “是不能也,非不为也。”郑狂故意引用了初见吴悠时,吴悠的回答来回应了这个问题。“有些事不做,我是没法自由的。话说你竟然还记得我的梦想啊。”

    “当然记得。”吴悠轻笑着。

    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走到了朱尚书的府邸。与书院一样,同属东区,按理说,凭书尚书的品级,府邸可以更富丽堂皇,位置也可以更靠近皇城,可现在朱尚书的府邸位置位于东城门邻近的街道,从他家再往东走,几乎就要出城了。规模也不大,根本看不出是三品官员的府邸。跟其他官员比起来,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府邸闹中取静,又独树一帜,好似与其他官员划出了清晰的分界线,与他在官场的给人的形象异曲同工,看来这朱尚书果然如传言般的公正清廉啊,又或许…”郑狂观察着朱尚书的府邸说道。

    “又或许是故意为之,做样子给别人看。”吴悠接话道。“进去一探便知。”吴悠上前叩门,不多久,一鹤发老翁半开门,探出脑袋询问来者何人。吴悠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在下首府书院带教先生,闻朱尚书算学造诣举国无双,有事前来请教,特奉上算学二册,望管事代为通报。”说完将两本书交给了老管事。

    “老朽这就是去禀报,请稍候。”老管事彬彬有礼的回道。说完便关上了门。趁着刚才开门的一小会儿,郑狂已经探头将府内大致布局看了个大概并熟记于心。

    半晌,门再次打开,这次是打开正门,老管事正式迎宾入府:“两位先生久等了,我家大人在书房,请随我来。”说罢便领着吴悠和郑狂往里走,整个尚书府不大,就是个普通四合院,穿过正厅,第一间偏房就是书房了。郑狂边走边留意四周,整个府邸有仆役三名,一人在门厅刚关上房门,一人在小院里扫地,还有一人在各房间打扫走动。书房门口有一丫鬟,间老管事前来,便打开了书房的房门。老管事领着两人进入书房,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满满的书册图纸,置于书柜,置于书桌,甚至直接放在地上。“有劳周公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姓周的管事闻言,作揖退下。“来人,看座看茶。”声音又起,房内另两个侍女一左一右而出,搬出两个椅子,随后递上茶杯,一切井然有序。“下去吧。”两个侍女行了一礼,推出门外,并关上了房门。这时一直伏案的朱尚书才抬起头来,已到不惑之年的朱尚书,两鬓斑白,胡须花白,看上去比实际年林还要苍老许多。正当郑狂观察着朱尚书时,朱尚书开口道:“首府书院的吴悠先生,听闻才学纵横,没想到对算学亦有研究。这本算学精说所述之学,所列之例,均是精辟。”

    “朱尚书谬赞了,此书非学生所著,乃是机缘巧合之下所得,知晓尚书大人是本国算学大家,想来此书在大人这儿也算物尽其用。”吴悠体面的回答道。

    朱尚书笑着点了点头,顺手从下方抽出了另一本书,摆在了台面上:“那这本民治论也是为了物尽其用?”

    吴悠和郑狂对视了一下,吴悠刚想开口,郑狂抢答道:“朱尚书认为这本书在你这儿有用嘛?”

    朱尚书用手指摩挲着《民治论》,没有说话,郑狂见状继续说道:“朱尚书,你相信气势之说吗?”这突然的话题转换,让吴悠和朱尚书都摸不着头脑。“学生不才,读过一些闲文杂志,其中有一本对于人的气势有过很详细的解释。学生研读之后,确有所感悟,故对于气势略能感知一二,实不相瞒,学生观大人,可见寥寥之气萦于大人周身。此气如山涧水气,沁人心脾。有此气势者,学生相信,绝非误托。”吴悠不可思议的看着郑狂,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反观朱尚书,眼神犀利的盯着郑狂,手指仍在不停摩挲,随后失声笑道:“你这学生倒是有趣,虽然从未听闻你所谓气势之说,但又似乎能明白你在说什么,有趣有趣!”

    朱尚书端坐了一下,郑重其事的说道:“吴悠的才名,我素有耳闻,对于他未参加科举,略有惊讶。京城官宦子弟,基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继续仕官之途。今日见你来访,原不想见,可当我看到这本民治论后,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愿致仕。所以想亲眼见见你。”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继续说道:“确实,如今,我国存在着不小的问题,皇帝惰政,深居简出,连我们想见上一面都极为困难,一切政令皆有宰相代出;科举舞弊,司空见惯,平常学子要想仕官,也无青云之路;阶级固化,民智未开,穷人辛苦一辈子也难以翻身,下辈还是穷人,而富人却坐享其成。这些问题我都知道,可是我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偏居户部一隅,实在难以抗衡。如今朝廷大权被宰相独揽,各部官员皆有利益牵连,即使有明士愿与我拨乱反正,朝中各事皆有掣肘,也是力有不逮…”

    听朱尚书说了这么多,吴悠也觉得这事愈发困难,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郑狂却突然说道:“这么看来,朝廷内部坑瀣一气还相当团结。不知尚书大人是否知道一道菜——叫花鸡?”

    那么郑狂和吴悠能否得到朱尚书的帮忙呢?两人又会遇到什么惊险的遭遇呢?欲知后事如何,啪!且听下回分解。˺

    故事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底下的百姓们自然是心痒难耐,纷纷催道:“到底后来怎么样了?你不能吊我们胃口啊。”郑涯说道:“嘿,各位,好故事当然要卖个关子,明天咱们就说这书生故事的高潮。明天!咱们不见不散!”说罢就拉着郭锦离开了茶楼,全然不顾身后的嘈杂的抱怨声。

    “你今天这故事不太行啊,收的铜板都比平时要少。你就不能说点老百姓爱听的?比如武功盖世的剑客爱上孤傲美人的故事,别老扯那朝廷的破事。”郭锦数着手上的铜钱说道。

    郑涯微笑着看着她往前走着:“没问题,明天就满足你的愿望!”说话间到了一处参天大树下停了下来,看到一个乞丐起身从树荫下走开。大树上有个树洞,洞不大刚够一直手伸入,繁茂的树丛如天盖一般揽下,树身上依稀刻着个“木”字,似乎是哪个顽皮的孩童雕刻在树上。郭锦看着那个乞丐,依稀觉得这小城的乞丐怎么都这般无礼。郑涯在树下坐了一会儿,再次起身时,心情似有好转,不再似之前那般焦急。拿出木扇,意气风发的打开,跟郭锦说道:“走,吃好吃的去!”此话一出,惹得郭锦气不打一处来:“钱没挣多少,花倒挺会花的。话说你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郑涯故弄玄虚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