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并不反对女孩和同龄人的交往，相反，他乐于见到这一幕，他不满意的是少年，虽然少年说话天花乱坠、不着边际，在老人眼里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真正让老人反感的是，他总觉得少年不诚，似乎在隐瞒什么。

    三人一路下山，回到部落时正好赶上狩猎队回归，大酋长戚山作为领头者赫然在列。在祭司和先知的介绍下，大酋长得知了少年的情况，大为惊喜下，相约等自己将狩猎队安顿好后就去找少年，一起大口吃肉、把酒言欢，祝贺他成为神巫中的一员。

    嘘谈过后，梁九告别三人，顺着记忆里的路线找到了自己的家，一处简陋的草屋映入眼帘，那单调朴素的陈列让梁九倍感亲切。

    梁九晃晃脑袋，准确地说，是让这具身体的主人仓感到亲切。

    院子里摆放着两个木架子，上面挂晒着一束束面条似的东西，通过原主人的记忆，梁九了解到，那些都是当地人制取衣物的原料，他们将某些树皮和植物的茎杆采集起来，通过简单的工序提炼出里面的植物纤维。

    仓母正在院里收拾晾晒的“面条”，用手顺着粗糙的表面捋下去，然后将上面较大的瑕疵结块拈捏掉。

    “妈！”

    这时，一个熟悉的略微发颤的声音响起，传进仓母耳中。

    仓母微微一愣，停下手中的动作，确认自己没幻听，旋即抬头，正好对上儿子晶莹的眼睛，少年眼角湿润，嘴角也在颤动。

    两人相顾无言，万般言语皆化作泣笑，朝着对方奔赴，随即紧紧相拥在一起。

    夜幕还未拉下，大地依旧空明，各处已然开始亮起灯火，地上陆续出现星星点点的微芒，似乎要与月神争夺即将到来的黑夜的照明权。与在漫长的黑夜比起来，这些地表的星火就像未被注意的昙花，转瞬即逝却蛰伏着抹不平的生机。

    “你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因为那个少年？”大祭司缓步走到泠身旁，挑眉看了女孩一眼，顺着她的目光远眺，只见一只橙黄大鸟正在屋外的枝头落脚，对月空长悠悠地啼鸣着。

    “阿叔，我记得你讲过这种鸟，没记错的话，它们是叫‘听妄’对吧？”泠并没有直接给出回复，而是将话题落在了屋外的大鸟上。

    “嗯，它们是天生的癫狂者，传播妄语的害人精。”大祭司点头低嗯了声，随即眼神一横，要弄死大鸟。

    说着，老人便要抬手对着大鸟的方向释放某种腐朽之力，关键时刻却被女孩拦了下来。

    女孩的目光从大鸟身上偏移，放下手继续讲道：“传说，世界的背面也有这种飞禽，它们的灵魂以某种方式和这里的听妄鸟链接在一起，那里的每一只都能和这里一一对应，每当它们听到彼此世界的妄语时，便会与对方交换灵魂，这时它们的羽翼会变成另一种颜色。”

    老人刚才的抬手动作让大鸟很是机警，大鸟伸长着脖子对两人尖声唳叫起来，张扬着翅膀一副蓄势扑上来的样子，似乎是察觉到了老者森然凌冽的气息，因此始终没有进行扑的动作。

    不过它还是不甘示弱地扑哧着双翼，似乎并不乐意轻易让出自己的领地飞走，于是就这么将持以对。

    “是有这种说法，它们在两种颜色中反复切换，黄色的暴躁强悍，蓝色的机警敏锐，每当它们切换成一种颜色时，就会对另一种颜色的同类产生极端的仇视，一寻到对方就要相残相杀。”大祭司点点头，将注意从大鸟身上收回，似乎并没把它的愤怒当回事，旋即扬了扬眉头，似乎有所意会，意有所指问：“所以，你是在向我传递什么吗？”

    “阿叔，关于仓的的事我之前没细说，因为我需要验证某个猜想，现在我已经有答案了。”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露出极为认真的神情，她眼里光华内敛，眸子里显露出一缕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深邃：“你得给我保证，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有你才听过。”

    大祭司的脸颊顿时抽搐一下，面色凝重起来，女孩的话无疑给他当头一棒。

    仓？还真和这小子有关？

    考虑到女孩先知的身份，他觉得听完还是很有必要的，于是沉声继续道：“你说吧，这件事只有我听过。”

    得到老人保证后，泠松了口气，目光再次落在不远处的大鸟身上：“阿叔，你知道的，众生的命运之河接纳着世间所有生灵的命运，在那里，我知晓一切，但唯有一例生灵例外——那就是这些听妄。”

    “现在又有了个特例？那个仓对吧？”大祭司试探问，语气渐渐不善。

    女孩点点头：“是的，两天前，也就是仓成为迷失者的那晚，他的命定之路突然崩碎开来，从终点开始势不可挡地向着起点蔓延，他的未来、现在、过去全都被湮灭在了他迷失的那天晚上。”

    “呵，所以现在的他就跟那些听妄一样，不是本尊了。”老人眼神压低，阴着脸冷笑一声，笑声令人发怵。

    夜里，风起渐寒。

    女孩没有否定，张开手任风在指间游走，停留，随即缓缓捏掌成拳，话锋一转：“不过，却不一定有威胁。”

    “哦？”老人阴着的脸微微抬了抬。

    微弱的月辉照在大祭司的正面，给老人脸上挂了一层清冷的银白色调，院里的火盆中正霹雳吧啦，火把烈烈燃烧，兴奋跳动着，把背景染成跳动的橙红。

    “当时，我认为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原因可以解释，第一个就是他变成了类似听妄的存在，灵魂来自其他世界，所以才不会被命运察觉和接纳，另一个就是他成了神巫，神之权重大过命运，我起初更偏向于后者，不过后来我发现，两者都是。”

    “两者皆是？他是神巫，也是听妄？”大祭司沉声低吟着，突然皱起眉头，反驳道：“不对，这两个身份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这顿时把老人绕糊涂了。

    万物有灵，在神的眼中，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因此，只要满足某种条件，他们接纳任何生灵做他们的代言人，也就是巫，但唯独一种生灵除外，那就是听妄，它们的灵魂和其他世界羁绊在一起，是为不洁，因此不被神明接纳。

    而现在，女孩却言之凿凿地告诉自己，少年既是神巫，也是听妄。

    “真正让我肯定心中想法的是他血液里的神意印记，里面有巫的气息，也就是说，他确实被这个世界某位神明选中了，”女孩说完，停顿了一下，余光斜过树梢落在听妄鸟身上，继续道：“但是，印记里的气息却不止一种，另一样正是它们。”

    大祭司扬了扬嘴角，虽然女孩先知的身份不容置疑，但他还是忍不住怀疑：“你确定没弄错？这两个身份真的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了？”

    “是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他并没有听妄的癫狂，依然保持着人性。”女孩一脸淡然，略微停顿，挑眉看了眼老人的表情，随即继续道：“你之前问，他成为神巫的代价是什么，我的猜测是，他越是使用能力就离听妄的完整形态越近。”

    “这个代价……”

    “是不是感觉比那个流血合理多了？”女孩抢过话，笑笑道。

    大祭司沉默没有说话，眼里的凶光早已没了踪影，转而是惋惜。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见大祭司这幅样子，女孩脸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欣慰，眼里重新泛起光亮，接着补充道：“尤其是酋长叔叔。”

    “你放心，我有分寸，最不能告诉的就是那个蛮子，依他那性子，要是知道了，仓怕是活不成。”老人点点头，话语间还不忘损老朋友一把，笑了没一会儿脸又绷起来，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冷光，道：“不过，若是以后让我发现他的异样，我还是会第一时间将之扼杀，毕竟我得忠于部落，忠于——部落里八百七十三号人。”

    女孩听罢眉眼微微低敛，神情黯然落寞了不少，手不自觉地拢到胸口，缓缓开口道：“这也是我的想法。”

    两人话音刚落，树梢上那只橙黄色的听妄大鸟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狠唳地叫唤了一声，突地飞上天空，接着，只见它刚才落脚的地方，碗口粗的枝干轰然粉碎，烟尘散落，只见一只体型稍小点蓝色听妄鸟扑腾着翅膀，低咽着抬起头。

    蓝色听妄速度几乎快到极致，除了黄色听妄彼此间的天生互感外，根本没人发觉。

    两只大鸟一见面就分外眼红，四只阴悸的眼睛相互拧视，立即扭打在了一起。黄鸟张开双翅，羽翼烈烈作响，随即一股暴动的能量从翅膀射出，直奔蓝鸟，蓝鸟不闪不避，张大尖尖的喙嘴，将红鸟的翼斩能量整个吞入，仿佛腹中有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

    几个照面下来，两只听妄难解难分，拉扯着将战场转移到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