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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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酬神

    雪峰山脉的上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罩住,此时不过戌时,天色便已彻底黑了下来,一支车队在蜿蜒的山脉中缓缓停了下来。

    “今夜就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日卯时再启程。”名叫尉迟继良的那位副将冲着身后众人说道。一边吩咐着一众军士驻扎休息,一边卸甲跃上了一根几丈高的树枝,双手环至胸前,背靠着身后的云杉闭目养神起来。

    秦桓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树上的那道人影,眼神沉了沉,浑身察觉到了一股浓浓的窥视感,“暗哨吗?”他心道,并没有停下手中与其他孩子一同搭建营帐的动作。

    树上的尉迟继良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眼睛睁开了一丝缝隙向着这边看了看,不一会又默默闭上了。

    秦桓低头将手中绳索打结系紧,方才被发现时对方的目光仿佛凝聚成了实质一般,刺得他的皮肤如同针扎,想必这就是那位尉迟副官给的警告吧。

    夜深了,寂静的雪原之中,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是这方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色彩,营帐之内几十个孩子挤在一起安静地睡在了稻草之上。秦桓并没有入睡,明日到达雪峰山脉后压岁祭典便会马上开始,届时他们这些人里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或者一个也活不了,他不断地盘算着之后的行动,身边这些孩子到时候都会成为不死不休的敌人,秦桓在地牢中最多不过将别人揍成骨折,但扪心自问他真的下得去手杀人吗?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是小孩子下手?

    想到这他幽幽叹了口气,看了看身旁这同样没睡的小丫头一眼。这丫头从小在地牢中长大,大部分生活常识都是他教的,虽然绝大部分在地牢里也不会用上,这里位于人烟稀少的北境,云层在高海拔处变得稀薄起来致使天上变得亮晶晶一片。

    九黎知道这就是星星,因为秦桓告诉过她,可她从来没看到过这般奇幻美丽的景色,只能是微微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从营帐顶部的布料透下来点点光球,这时一双手突然伸了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九黎下意识地就要反击,秦桓抓住了她颤动的悄悄地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噤声。”九黎一只眼睛对着旁边的秦桓眨了眨,听话地缩了缩身子靠在了秦桓怀里。

    秦桓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幽幽地看着那道蹑手蹑脚溜到营帐门口的身影,那人匍匐着掀开了营帐的门帘,脑袋伸出去冲着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才缩回来松了口气,再次回到了营帐之中拿起了一袋粗布包裹,然后悄悄地走出了营帐。

    秦桓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这小子明摆着想提前开溜了,他相信知道自身将有命运的聪明人不只有自己一个,他秦桓只是运气比一些人好一点罢了,居然能在那样得不到任何信息任何方向只能遵从侍卫吩咐的绝望里碰到老董这个变数,真是该赞美前世那些小说一遍。

    秦桓轻轻松开了怀里的丫头,他对于逃跑这件事无时无刻不在考虑,但是在军阵辅助开道前行的情况下,祭祀队伍的速度已经提升了几倍,跟定北城之间已经有了不少的距离,北境年年大雪不停,在这样的风雪下还穿着粗布麻衫的他们若是没有军阵兵煞的保护,至多活不过两天,即使侥幸活下来到达了定北城也没有什么手段进城,从外界进入这座城池想必一定要具备圣上的通关文书才行,此时距离朝廷将北方蛮子打回西北荒漠的那场战争只过去了二十年左右,双方之间的老对头都还没有死去,蛮子随时有可能会悄悄反攻大齐。再者,他也不认为那位尉迟继良是吃素的。

    算了,这些与他又何有干?不如为了明日的大戏好好休息一宿,想着他碰了碰身旁蜷缩着的九黎,小丫头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角已经不知何时入睡了,他也随着放下心来清空了思绪,闭眼入睡。

    多年暴雪的雪峰山脉上,那片冰雪风暴已然消失不见,突兀得像是被天穹随意的抹掉,炙热的光辉轻易地照射在了没有云层遮盖的广阔山脉之上,同时也覆盖在了山脉中心那座恢宏的庙宇之上,大庙的屋顶全由鱼鳞状的琉璃和黄金拼接而成,庙身则是被四根三人围抱大小的红色木柱支撑起来,整座大庙占地接近两百亩。

    一行祭祀队伍早已在午时抵达了雪峰山脉,而进入山脉后,那漫天的风雪便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军阵压力骤减之下,速度更是加快了几分,刚好赶上了祭祀大典的开始。

    秦桓抬头看着这座在艳阳下闪闪发亮的巨大庙宇,眼前这座大庙比之前世一些顶尖的佛教景区也不遑多让,实在是让他这样饱受各式网络美景洗礼的眼睛也被闪得受不了一点,一边的侍卫察觉到他的异样当即催促道“不该看的别乱看,赶紧跟上队伍”心中同时暗暗啐了一句“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浑然忘记了不久前的自己也被这般如同神迹的景象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桓缓缓地收回了目光,而在队伍最前方身穿一身祭祀礼袍的司马乐山则是瞥了身后的一众祭品一眼,眼神中不含有任何的怜悯,说起来还得谢谢那尉迟什么来着,这群贱民里昨日还有个想跑的,得亏被那小卒给拦下了,不然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陛下知晓了他办事之,他这官帽怕是就连老爹去求情都保不下来。

    很快一众队伍行至了那座大庙门前,司马乐山上前扣了扣门,朱红的木门被一名身着红色蟒袍的太监缓缓打开了,对着司马乐山微微行礼道“司马祭祀,咱家和陛下在前堂的大殿中等候您多时了”他微微侧身对着庙宇内用公鸭嗓喊道“岁典大祭司到——“,却是只允许司马乐山一人通行,将一众孩子拦了下来。

    司马乐山急忙恭敬地回了一礼道“真是辛苦秦公公了,本官这就去。”随后踏着小碎步快速过门,秦桓竟然在这胖子圆滚滚的身材上找到了灵活这个字眼。

    只见司马乐山跨过门槛,圆润的身材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着庙内正盘坐在蒲团上的鹤发童颜老者跑去,这老者天庭饱满,一双眼睛不怒自威,面相隐有气吞山河的霸气,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可司马乐山好像浑然不知,一张胖脸挤出了所有侍从从未见过的笑容对着这鹤发童颜的老者跪下恭敬地说道“臣司马乐山,见过陛下,陛下久等了,微臣身子过于丰满路上这才耽误了不少时间,还请陛下赎罪。”

    老者盘坐着的身躯未动,他不在意这些小事,只是闭眼问道“祭品和相关的事宜你都准备好了?”

    “嘿嘿,禀陛下,定是万无一失。”司马乐山嘿嘿笑道。

    老者收起了手上翻开的图卷,睁开了闭着的双眸,缓缓站立起来向着庙门走去,司马乐山谄媚一笑,跟了上去。

    “陛下您看,这些都是挑选出来灵气饱满,温养得十分完美的孩子,要微臣来说绝对是最适合用来祭典压岁大神的祭品。”

    庙门外,司马乐山骄傲地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对着一旁的老者滔滔不绝,老者不为所动,只是用略微浑浊的双眼向着这群被选做祭品的孩子一一看去,在经过秦桓和九黎身上时滞留了半刻,而后自然地略过。一众孩子在这老者的目光下被压得不敢抬头,老者审视完毕后皱眉地看着身旁像只苍蝇一样在耳边不断“诉忠”的司马乐山道“司马祭祀,既然准备好了,那就速速开始吧......还有你的嘴得好好被司马爱卿管一管了”

    司马乐山听闻,忙是扇了自己几个巴掌回道“是,是,谢陛下包容微臣嘴碎,臣马上就通知下面马上开启祭祀典礼。”说着他一边冲着老者不断行礼一边吩咐着下人将祭品带到预定好的地方,陪送着老者登上了那驾雕刻着金龙纹样被六匹长角骏马拉动的华贵龙辇。

    “啊啊?”九黎小脸通红不解地冲着正在她身后悄悄动手动脚的少年张了张嘴。

    秦桓不为所动,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安心,然后不动声色地趁着周围人不注意将一颗颗棕黄药丸塞进一块小布包中,接着藏入自己的腋下,这些是这些年他省下的小还丹,为的就是这一刻能发挥出些许作用。

    待一切准备就绪,他又悄悄看了看身前不远的巨大祭坛一眼,祭坛上的老皇帝穿着一身华贵的金色龙袍,对着一尊人脸猫身的石像躬身叩首,台下的司马乐山神色肃穆地手持一盏琉璃灯,圆圆的胖脸显得格外滑稽。

    “礼毕,请——神——笑——“司马乐山伸长了脖子,面色涨红地喊着。

    随着这一嗓子,原本昏昏欲睡的一众侍卫大臣们顿时来了精神。只见那金袍皇帝站直了身子,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盛满着红色蜡油的瓷碗,一双隐藏在袖袍下枯槁的手掌缓缓抬起,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手中的蜡油抹在了石像淡漠的脸上,红色的液体诡异地渐渐消失在了那张无悲无喜的人脸之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吸食了一般。

    老皇帝静静地看着眼前似人似猫的石像,周围的人群也都屏住呼吸眼睛聚集在了石像的脸部。

    诡异静止的气氛持续了很久,直到有孩子开始耐不住这气氛的压抑大哭起来,但是却没有人去理会,眼神不肯离开那石像一分一毫。

    秦桓的眉头皱了皱,这样未知的事情总是让他感到不适,周围人的反应带来的无形压力让他的内心也变得不安起来,他维持着身形的静止,眼睛尽力地向着祭坛上那座石像看去,可这一望却是让他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脖子变得僵硬了起来,一股子名叫骇然的情绪从心底涌入了漆黑的瞳孔之中。

    难道是他看错了吗?这石像好像?在笑!

    祭坛上与死物一般的石像面部已经发生了改变,原本只是呈紧闭状的嘴因为唇角浮现的红色液体变得微微勾起,呆滞的眼部也不知何时化作了月牙状,整座雕像浮现出了诡异的怪诞感。

    “压岁大神来了,是压岁大神下界了!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四周的人们状若疯癫,疯狂地重复撕喊着那位从出生开始就根植在他们记忆中的那位伟大神灵的尊名,有的甚至当场跪拜了下来,将额头在地面上磕地血流不止。

    祭坛上的老皇帝古井无波的眼神也透出了丝丝笑意,悠悠转过身来面对对着一众疯狂的人群展开了袖袍,他的与石像的一同沐浴在了身后刺眼的金色光芒之中,一头被染得金黄的黑发配合着张开双臂的动作仿佛就像神明在世间的代言人一般。他眯了眯眼,对着下方庄严地说道“神方才已经告知了朕,祂很高兴,所以这之后一百年会继续保佑我大齐的繁盛!而为了回报祂的恩典,大齐的子民们,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祭坛下百姓炙热的眼神不减,大声地回应着“祭品,应该向压岁大神献上最好的祭品!”

    老皇帝抬了抬头,昂首大笑着说道“哈哈哈哈哈,不错,就是祭品,来人!将祭品带上来!”

    随着四周的视线汇聚在了自己等人身上,再笨的孩子也反应了过来,一些开始疯狂地向着祭坛的反方向跑去,可却无一例外地被狂热的百姓挡住了去路;一些孩子则是无助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放声大哭;当然也有对神明大人深信不疑的,这些孩子纷纷高兴地跪在地上朝着那石像与老皇帝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秦桓双手悄悄搀扶着身前那道颤抖不已的身影,眼神也早已从石像的异样上收了回来,冰冷的眸子默默地扫了一眼四周混乱的景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君权神授是吗?通过眼前的这一幕光景,他成功确认了这里确实与前世那位伟人病入膏肓的时代一样不可救药。

    即使在这方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里也是如此吗?他简直为这群无知的百姓而感到可悲,明明能与那神话的力量如此接近却仍然对神权深信不疑,被这老皇帝当成是木偶一般操纵着。于此同时他的神经也在这一切中变得紧张了起来,全身的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护住九黎。

    秦桓毫不怀疑,如果那老皇帝不在祭坛上镇住这群疯子的话,他们这群孩子将会被周围狂热的百姓一拥而上撕成碎片。

    老皇帝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欣赏了片刻眼前难得的光景,随即手指却是指了指几名向着他跪拜的少男少女说道“你们很优秀,与其他人不同,所以神告诉朕你们将会成为祂赐予人间的福泽!”说完台下周围的侍卫抓起了这几名少男少女的胳膊,狠狠地向着四周疯狂的“信徒们”扔去,引起了一阵阵的人潮翻涌。

    百姓们疯狂地向着半空中的几个孩子伸出了双手,眼神中的贪婪不加掩饰,这是压岁大神降下的福泽啊,哪怕分出来一点也够普通人荣华富贵地过一辈子了!

    当福泽落入人群的瞬间,离得近的几人仿佛鬣狗一般迅速冲上前去,拉扯着福泽的四肢躯干,有些人甚至直接上嘴去撕咬着孩童的血肉。

    “唉!你别挤我啊!”

    “你特么哪只眼看着我在挤你了?”

    “都让开让开,给我留点啊!”

    人群中乱象丛生,怒骂声,哭泣声,恐惧声,狂笑声以及空中一块块福泽飞起的残肢血肉混合着血雨洒落在了茫茫的人群中,在秦桓的眼中交织成了一副来自九幽深渊的地狱画卷。

    九黎紧紧地低下了脑袋,身子不停地颤抖,却是紧咬嘴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秦桓面色苍白,双拳紧握的同时低声骂了一句“真特么的恶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身前女孩的不适与恐惧,但是这次他并没有给予安抚或者支撑。

    一味地保护只会让九黎更加地脆弱,而想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去只有适应了这一切才不会被别人吃得一干二净,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幅景象是一个机会,是目前能让这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没有见过外界残酷的小丫头更加适应这样的世界的最好的办法,所以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上前护着这小丫头,只是陪她一同忍耐着时间的折磨。

    祭坛上的老皇帝负手而立,静静地旁观着眼前的地狱景象,直至疯狂的人群在侍卫们的管理下渐渐平复下来。

    他偏头望向了场中包含着秦桓和九黎在内剩下的十二个孩子说道“神明的恩赐已经降下,而你们则是压岁大神钦点的祭品候补,压岁大神要求尔等为他献上最热烈的表演,用最滚烫鲜血去取悦祂”

    “在接下来的五天内,你们将会在这片雪原中为神明大人献上最美丽的杀戮盛宴,最后活下来的人将会成为我神最忠实的仆从!”老皇帝再次虔诚地向着石像拜了拜,一旁的司马乐山当即几步走到一众祭品身前,乐呵呵地开口道。

    “祭品们,还不速速感谢压岁大神和陛下的恩典?”

    “多谢岁神!多谢陛下!愿我大齐与天同寿,永昌万世!”黄宝才单膝跪地,一副狗腿子模样。

    司马乐山多看了他一眼,一旁从始至终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的老皇帝看着这高瘦祭品却是愣了愣,破天荒地呵呵一笑说道“呵呵,告诉朕你的名字”

    黄宝才跪地的身影分毫未动,双手抱拳对着老者恭敬一礼说道“禀陛下,草民黄宝才,兖州人士,祖上是为陛下您的龙窑干活的窑工”

    老皇帝轻点了点头,随手掏出一块玉佩向着黄宝才抛去。

    黄宝才双手接住玉佩收入怀中,对着台上恭敬地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多谢陛下赏赐,草民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等你活下来再说吧。”老皇帝不再理会这给杆子就使劲爬的小子,转过头向着司马乐山颔首说道“司马祭祀,开始吧!”

    司马乐山点头称是,于是乎一股微风汇聚而来,凝聚在他宽大的袖袍之下呼呼作响,司马乐山倒行几步,步伐沉稳矫健隐隐暗合星斗之位,同时一双胖手灵活地掐诀。

    “起!”胖子左手虚按,右手向上托起,面色涨红,仿佛身上负有千钧重担一般。

    只见那盏平平无奇的琉璃灯飞离了司马乐山的手掌,在半空滴溜溜一转,向着一众祭品上方飞去,一只全身由火焰构筑的巨鸟从灯盏中冲天而起,展翅对着下方发出一声颙的嘶鸣,这巨鸟长着一张人脸,四只眼睛不停地向着四周转动。只见它的肉耳动了动,似乎是听到了祭坛上胖达祭祀的心声一般。一道赤红的光芒自翅膀中刷向了下方的十二个孩子。

    秦桓下意识地将身前的小丫头护在身下,眼睛沐浴在赤红的神光下痛得像是被无数根钢针贯穿了一般,不过几息时间,脑中的嗡鸣声就让他的意识变得涣散了起来,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