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钟。

    成田关上玄关的门，把四个女大学生的暧昧视线隔绝在门内。

    “头发翘起来。”莉莉说。

    “有吗？”成田抬起手。

    “别用手！”莉莉从化妆盒里拿出梳子，“头低一下。”

    成田把头低下。

    莉莉笑了，因为成田的头发根本没有翘起来，可他还是信任自己，乖乖听话。

    莉莉这辈子指示过很多仆从，可是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喜悦。

    而现在，她却因此笑得非常开心。

    莉莉的笑容让成田愣了一下。

    一种天生就有的知性让他明白莉莉在笑什么，但他并没有因此生气……

    女生的花期很短，尤其是名女人，当她们步入社会，内心苍老得很快。

    一根小小的棒棒糖就能把小学生哄得开开心心，几分钟合不拢嘴。

    可当她们来到三四十岁，成为贵太太，见惯了大场面，就算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很难再提起兴致。

    所以，成田带着小小的私心偷偷拍下莉莉的笑容。

    似乎这个瞬间会告诉他，几十年后，那个精于权谋、六亲不认的财阀老夫人，也曾有过天真可爱的一面，并不是像《朝日新闻》报道的那样，为了独占白泉财团的权势，连两人的子女都被赶出这个小小的国家。

    只是给男生梳头就让她这样满足？或者她满足的不只是梳头这件事情？成田清楚答案。

    “成田君在料亭吃过饭吗？”莉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这倒没有。”

    料亭是岛国门阀和财阀聚会商谈的餐厅，内有警卫。

    有些料亭，从外表看，更像是谢绝游客入内的和式庭院，而不像餐厅。

    料亭是不对大众开放的高级餐厅。

    许多料亭，类似会员制，只有老主顾带你进去，你才能进去的隐藏餐厅。

    料亭没去过，不过，类似料亭的隐藏餐厅，成田上辈子倒是见过。

    在省大院和大学。与一般挨着家属楼的机关食堂不同。

    这种小餐厅，一般建在别墅区，也就是官邸起居区域内，外面有岗哨看守。

    成田犹然记得，高一寒假后的春天四月，落英缤纷，鸟语花香，环境优雅别致。

    国际班的另一位大小姐，带他穿过岗哨，两人躺在草坪，真是闹市里的桃花源。

    那位大小姐指着园林里的小楼，告诉他，这类餐厅只招待真正重要的人物。

    大学里也有，不同于大学食堂。

    这类餐厅，一般是在专家楼或者院士楼附近，有的还租占并改造了文物古建。

    从外看还以为是不让参观的民国旧楼或者办公楼一类，里面其实就是餐厅。

    八项以后，大院里这类小餐厅似乎已被杜绝，大学附近占用古建筑的餐馆也对外开放，价格亲民。

    “这次去的料亭，不是记者们盯梢的那十几家，在不公开场所，在赤坂的私人庭院里。”

    其他的，莉莉没有多说，于是成田跟着莉莉下楼，走进德川家备好的私家车。

    成田不知道的是，莉莉没有说下去，是因为那是紫子家的庭院，更是龙泉庭家会见大人物的料亭。

    怕紫子把他抢走吗？莉莉扪心自问。也许是吧。

    曾经，论门第，紫子和德川会长也要略逊她一筹。

    也只有亚里莎这样被流放到东京的米国公主，才够与她并驾齐驱。

    可如今，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金丝雀，许多事情已经做不了主。

    也许，她张张嘴，疼爱她的德川老爷肯把成田赏赐给她。

    但如果德川老爷不在了呢？

    莉莉不只一次假想过德川老爷去世之后的世界。

    也许再没有一个男人肯真正关心她，爱护她，聆听她的声音。

    如果德川老爷去世，成田他还会温柔地对我吗？

    成田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他每天都想着按时回家，看看父母，陪爷爷说话。

    除了暑假的这两天。

    这个从下町来的少年，曾经在一群豪车里面，找到那辆破破烂烂的双排座小卡车。

    当着所有少爷小姐的面，对里面那个头发灰白的邋遢男人喊老爹。

    也许……几十年后，当成田变成财阀老爷。

    他一定也会站在菩提寺，长满青苔的墓碑前，轻唤父母。

    莉莉是这样想的。

    私家车停在料亭外的时候，莉莉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失落。

    紫子风风火火地跑出庭院的玄关。

    刚和着物屋的裁缝师傅商议面料和款式的她，一听到成田到了，立刻就像老板娘迎接出差的老板那样，小碎步地冲出房间，踩在碎石铺设的小路上。

    可当店里的伙计拉开门，莉莉正安安静静地替成田收拾衣领，成田的眼睛也落在莉莉的秀气眉眼上。

    如此的和谐，紫子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台送错舞台的钢琴，莫名其妙地闯进了皇家交响乐队的剧场。

    “见到可爱的女朋友，可不能邋里邋遢，是吧，紫子？”

    莉莉把成田往前一推。自己则悄悄坐回到私家车里，带上门。

    车带着莉莉离开，就和飞过的落叶一样消失不见。

    紫子决定给成田一个辩白的机会。

    可怜，成田并不知道紫子在气头上，所以他只是忽然发现，订制和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被紫子送到一处位于走廊尽头的会客厅，去跟一位在赤井屋供职的老裁缝见面，量胸围、量腰围，量身高，量脚宽，甚至和老裁缝的儿子们一起挑选名贵的着物。

    成田有个优点，那便是做事情很有耐心。换了朝仓，浅井小姐让他量身订做和服，他一定哼哼唧唧，一面打瞌睡。亚当斯则不免扯到什么艺术歌剧服装，好像在百老汇，又或者是在波士顿歌剧院见过，似乎是某个主演穿过。

    成田便会像个学问家一样，“what?why?how?”地请教。

    老裁缝很高兴有人喜欢这些传统的和服工艺品，他很乐意把这些介绍给爱听的年轻人。

    比如这匹【反物】的面料，出自哪家老店，由哪位工匠亲手染制，用作哪种用途，然后讲述其中的制作工艺，以及创造这种花纹或染料的历史故事。

    讲的高兴，他就把一些精美的饰品送给成田，然后就是，成田询问能否见识老裁缝的制作流程，老裁缝欣然同意，当场就拿起一匹反物，给他演示，还问暑假没有时间，想不想做学徒，几个儿子不成器，对制作传统和服也根本毫无兴趣，手下的弟子也只对赚钱感兴趣，压根不爱听他唠那些陈年往事。

    紫子做梦也没想到成田连老头都能迷倒。

    在紫子看来，美少年把年轻男女迷倒是正常的，怎么连老头也来霸占成田，难道说成田的魅力真的老少通吃？

    明明把成田喊到料亭，是来陪友好学校访问团的外国师生一起吃饭的。

    成田却很认真地陪在老裁缝身边，做起针线活，从那里学来各种各样的“名词”。

    以至于紫子叫店里的伙计交代老头，不是让你教学徒的，是让你给我男朋友做衣服的。

    老裁缝像是老鹰护小鸡地把成田挡在身后，“好不容易遇到个品味不错的，说什么也得教他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