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海舟那天只想要当个关心员工的好老板，却意外地得了一句“好看”的夸奖，忍不住又拿珠子弹了自己好几下，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戒骄戒躁，好好把持自己。同时，也要密切注意李今朝那姑娘的动向，不能让小姑娘几句好话就给自己蒙过去，忽略了她最近有点严重的思想问题。

    盯了几天也没发现她有什么特别沉迷直播的迹象，晏海舟才略微松了口气，还是吩咐了道长替自己多看着点。没想到，沈鸣听说以后笑得不兴，说什么？妖僧喇嘛？我倒要看看有多妖。

    于是这天傍晚晏海舟提着吉他进店的时候，就看见沈鸣、李今朝和杰西卡三个人饭也不好好吃，头碰头扎作一堆在那里看手机。

    沈鸣说：“快发快发，这会儿说话的不多！”

    杰西卡说：“发我那个，我那个是真事儿！”

    李今朝白她一眼：“你真事儿才危险呢，发我这个！”

    晏海舟走到他们身后偷偷瞄他们在干什么，杰克从院子里弄完那个狗窝进来，还没张嘴，看晏海舟冲他比个手势，赶紧悄悄地也凑了过来。

    他们仨拿的是李今朝的手机，正在一个微信群里准备发言，晏海舟仔细看，李今朝写的是：“大师，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活着真的苦啊！”

    “噗！”杰克忍不住喷了：“今朝，你们这是在玩什么啊？真心话大冒险吗？”

    杰西卡吓一跳，一看是杰克和晏哥，出溜就走了。沈道长也觉得有点掉价，解释道：“我们只是想探一下，看看这个上师到底什么路数。”

    李今朝说：“其实也差不多知道了，就是想再摸清楚一下他敛财的方式。”

    晏海舟说：“果然是敛财的吧？”想了想又说：“你们俩一个修道的一个修仙的，怎么跟个妖僧干上了？”

    李今朝说：“他们为了赚取钱财而肆意污染精神世界，会加剧精神世界的混乱。”——加剧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对立与剥离，这是她无法跟凡人们解释的。

    杰西卡突然来了一句：“其实他说的都是好话，也能帮人开解痛苦，就是要钱实在太狠了。”

    李今朝皱皱眉：“痛苦是需要自己面对的。”

    杰西卡说：“那实在面对不了呢？”

    李今朝看着她说：“痛苦是逃不开的，但可以过去。你越逃，它就越过不去。”

    杰西卡觉得她这话针对自己，想分辩，接了一记晏海舟的眼风，又低头咽回去了。不知道晏海舟真正想说的什么，反正她自己觉得接收到的全是爱护，类似于：“李今朝你是打不过的，保护好自己，乖！”

    反正她不需要打过谁，被爱护着就很好了，为了这，她可以乖。

    李今朝懒得理他们这些弯弯绕，她已经跟那个群里的人接上火了。

    丹迦的信徒有三层社群，进入第三层之前，除了在直播间评论互动，你是没法接触到上师真人的。就连连麦的观众，也得通过第二层社群的筛选，是事先排练过的，这是李今朝进了第一个群、听了两星期直播，又消费了39.9和299块的两套线上课之后，终于想到了在大群努力表演，分享自己的痛苦，被拉进第二个群以后，才搞明白的。

    但这里没有人是骗子，就连组织李今朝排练，都是由志愿者以“更有效率的输出，耽误上师的时间就是浪费兄弟姐妹的生命”为理由开展的。

    这里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对痛苦有如苍蝇对血一般的敏感与渴望，只要你愿意袒露痛苦，立刻就会有一堆人扑过来，倾听你、安慰你，以及引导你。

    李今朝原本只想浅浅地演一下，却很快就发现不够用了，他们誓要扒出你心底的“真实”，而且非常明确地，不要抽象的感受，只要具象的“故事”。没办法，李今朝还是认怂地祭出了杰西卡说的故事大法，为此还不得不恶补了好几天豆油和知音。

    “我真的好气哦！”李今朝开着音频努力想象。为了下午的连麦，三个志愿者一大早开了一个线上会议来“辅导”她的表达。

    一个叫赵老师的老太太主要开麦教练，另外两个闭着麦的，有一个就是雷雨那天下午在麦上哭得肝肠寸断的妇人。赵老师说：“你不能光说好气，要把他怎么对你的，他有多可恨，那些过程讲出来。”

    “可是我一说起来就觉得好生气，好伤心，就想哭。”李今朝说的时候还努力哽咽了一下。”

    “很好啊，想哭就不要压抑自己！但你保持一下情绪，留到下午去哭。现在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组织一下语言。”

    另两个人开麦：随喜赞叹。

    李今朝闭上了眼睛，努力搜寻起这几天看到的各种剧情：“他……说要做生意，天天跟一群朋友吃吃喝喝，我攒的钱全被他花光了。我说没钱怎么生孩子？生出来也是受苦，要不打掉算了，他就打了我一巴掌，我肚子撞到锅台上，把孩子也打掉了……”

    赵老师说：“哦……孩子也掉了。”

    李今朝说：“后来他就一直怪我，两三年了，一吵架就说我杀了他儿子，还总想打我。我说过不下去就离婚算了，可是我父亲还不让，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给人家生下一儿半女，也不能好好过日子，还有什么脸再回村，回去他们两口子也没法做人……”

    赵老师说：“你尽量只说你老公，不要说你父亲。”

    李今朝奇道：“这是为什么？”

    那个赵老师苍老的声音听起来肃穆又庄严：“父母是我们肉身的因，对你有恩，所以无不是之父母。上师教我们要报恩，我们要忍辱、慈悲、无我，来生才能不堕畜生道。”

    另两个人开麦：随喜赞叹。

    “嗤！”晏海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惊得李今朝赶紧闭了下麦，示意他噤声，才恭敬回应道：“行，赵老师，那我先说那个男的”。

    赵老师说：“还有啊，你说得太平静了啊，没有感染力！我们在上师这里分享自己的故事，也是一种慈悲，是为了让更多兄弟姐妹能看见、被吸引，有机会得救，你不能只为自己，怎么省力怎么说。细节上要再丰富一些。”

    李今朝想，不是你叫我保持点情绪留到下午哭吗？嘴上唯唯诺诺应了，问：“连完这次麦，就一定能找上师一对一开解吗？”

    赵老师一脸正色：“所以这可是得来不易的大机缘，你花钱是绝对买不来的，多少大老板排队要供养上师都没排上呢！上师给你醍醐灌顶以后，你的人生就真正升维了。”

    另两个人开麦：随喜赞叹。

    李今朝受教，又虔诚敬服地被她们辅导了二十多分钟，才算过了关。

    晏海舟在旁边终于忍到她开完了会，忍不住逗她：“我说呢还没开店一大早就来上班了，来蹭我Wifi来了吧？”

    李今朝老老实实请假：“下午我有半个小时要跟他连麦，好不容易排上的，到时候请道长替我盯一下啊！”

    晏海舟说：“你别越闹越不像话就行，随喜赞叹吧我就。”

    李今朝不理他怪话，只管问：“你怎么也这么早就来了？”

    晏海舟说：“你看外头是什么？”

    李今朝出去一看，惊喜得叫了声哎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子，就拴在刚搭好的狗窝门口，也不认生，乌溜溜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萌得李今朝抱起来又撸又亲。

    晏海舟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努努下巴又来了句：“随喜赞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