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师兄在，打听到晏海舟住处一点都不难。没想到的是刚进他小区，李今朝就恰好远远地撞见他出来送客了。

    客人倒是看上去比游庆阳还衣冠禽兽几分，周身社会精英的气质，看起来完全不像晏海舟能认识的人。晏海舟本人却颓得多，胡子拉碴的——他居然是络腮胡子——老头背心大短裤，夹脚人字拖，好险一眼都没认出来。不知道为啥，那鬼样子看得李今朝心头一阵火起。

    客人开的居然是奥迪。晏海舟在大门口目送完，踢里踏拉往回走，一回头对上李今朝站在那里，居然有一秒的慌张。调整了一下，才迅速走到她跟前，低声说了句：“来家说”。迈步就越过她走了。

    李今朝一愣，会过意来赶紧跟上去，还不敢走太近，俩人一前一后，特务接头似的进了晏海舟的家门。

    想是搬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晏海舟手上多少还有些钱，这个家还挺大，三室两厅的规模，比李今朝的小窝大了不少。不过也对，这里虽然是旅游城市，毕竟地处边陲，对他们这些大城市来的移民来说，房子总还是便宜的。

    李今朝站在玄关，看晏海舟自己换了鞋，撅着屁股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合适李今朝的拖鞋，索性脱了鞋子，光脚先走进去。晏海舟说，唉，你别光脚啊！一边拆开一双不是太大的新的塑料拖鞋，扔给她说，你凑合穿我新买的这双吧。

    李今朝穿上，发现除了青黑的颜色一看就是男人的之外，大小也没有太夸张。晏海舟笑说：“你脚也不算很小啊？”

    李今朝瞪他一眼：“是你脚不大吧？”

    晏海舟一哂：“我42的。”招呼她随便坐，这才想起来问：“怎么来也不打招呼呢？”

    李今朝环顾四周，黑色系的装修，到处都硬硬的，跟自己家的风格很不一样。倒是没有倪天他们这些糙汉常见的邋遢，比起晏海舟邋里邋遢的外表，家里整洁了不少。客厅的另一头，有一个半开放的大玻璃房间，里面摆满了李今朝不认识的设备和乐器，看起来像是晏海舟的工作室。这才直观地体会到他曾是一个乐队主唱的历史。忍不住问道：“你家里还挺干净的，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邋遢相？”

    晏海舟也不介意，解释道：“不是我收拾的，是有阿姨来打扫的。不过我也没你想得那么邋遢，主要是伪装，这段时间被狗仔和自媒体盯怕了。”

    李今朝一惊：“他们找到你家了？”

    晏海舟说：“他们进不来，都在小区门口堵我，这两天人已经少了。你进来的时候没看是我带你的吗？”

    李今朝有点恻然，这才想起，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开店了。

    晏海舟说：“自媒体的热度总是来的快去得也快，再忍忍，我估计也就再等个十天半个月，你们就能正常上班了。”

    李今朝心头火起，拧眉道：“忍忍？我们？你以为这样就能过去了？”

    晏海舟没明白她气从何来，手上倒着水，仍是好言好语地安慰道：“邓若愚她要的只是一个人设，如今都已经立起来了，也不会再往深处炒作。说到底，她也怕翻出点什么不可控的东西来，毕竟自己的软肋没谁比她自己心里更清楚，舆论这玩意儿是把双刃剑……”

    见李今朝神色从不虞渐渐变成讥讽，问道：“你怎么了？是我这几天给你们也添麻烦了？”

    李今朝冷笑道：“没有，毕竟老板你为谁都考虑得这么周到，哪可能给我们添麻烦。”

    晏海舟皱起眉：“今朝，你想说什么就说，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你知道，这个事有点棘手，这几天我千头万绪的，总有些顾不到的地方，你别介意……”

    李今朝打断他说：“你不生气吗？”

    晏海舟不解：“什么意思？”

    李今朝说：“我刚到店里的时候，杰西卡跑来找我示威，我告诉你这个女孩有问题，你给我讲她的故事，叫我不要生她气。邓若愚跑到我们店里搞事情，搞不成就搞到网上去，把我们店整个生活都搅到旋涡里，你又叫我不要介意……”

    晏海舟拧了拧眉心，头疼道：“今朝，我知道你有情绪，但是……”

    李今朝说：“我是有情绪。但是你呢？你不生气吗？”

    晏海舟说：“我有什么办法！生气有用吗？李今朝，这几天我忙得焦头烂额，就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这件事带给你们的影响……”

    李今朝不理他，坚持问：“所以呢？你到底生不生气？”

    晏海舟崩溃道：“李今朝！你怎么这么轴呢？你大老远不打一声招呼跑过来，就是为了问我生不生气吗？我不是神仙，没那个闲情逸致扯这些生气不生气的闲篇，我要及时止损，安置你们，我有很多事要做的！”

    李今朝定定地看着他：“这不是闲情逸致，安置我们不是问题，你不生气才是最大的问题！”

    晏海舟气结：“我不生气有什么问题？”

    李今朝说：“正因为你不生气，才会有这么多的问题！”

    晏海舟无语了：“你在说什么啊！”

    李今朝站起来，说：“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跟你说我的看法。杰西卡的事我没有说，你前妻来我们店里的时候，我也没有跟你说。因为我觉得这是你的事，你没问我的意见，我不应该过多干涉。但是老板，”她站到他面前，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如果现在我再不跟你说，就只能离开你啦！”

    晏海舟被她的气势彻底压制，瞠目看着她。李今朝自嘲地想，果然，凡人真的接受不来这样的清晰吧。也罢，把该说的说到位，剩下的，就交给天地间的缘法吧。

    “杰西卡来我们店里本是出于你对她的照顾，但她工作不好好做，每天只知道盯着你，你却选择不对她生气。你自己以为这是包容，是做好事，但其实你没有尽到管理监督的责任，放弃了作为老板的本分，而她也得不到同事的尊重，做不出自己的价值。她在我们这个店里，除了让自己更加沉浸于梦幻，没有得到任何的修复和成长。”

    “你的前妻，你曾是她的爱人，跟她一起生育了孩子。你知道她的价值观奇葩、她过得自私、荒谬，你却不跟她抗争，连像样的拉扯都没有，就直接净身出户，让她带着你的儿子去嫁人。现在她变本加厉，把你的儿子，和你，都作为她立人设的工具，你却没有作出任何像样的反击让她停手，而只能让身边的人跟你一起忍一忍，等风头过去。她越来越疯批，你的无底线退让也有一半责任，你却自以为是大度，是讲责任、重承诺，是在让着女人。”

    “老板，晏海舟，我知道这些都是你的事，你的选择，今天我这样说会很越界，会让你很没面子，甚至以后朋友也没得做。但如果我什么也不说，直接递给你一份辞职信，你会不会又认为，失去我这个员工，甚至失去一家店，也是你为了负责任而作出的牺牲呢？如果就这样默默离开，我跟你又有什么差别？”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牺牲，所以今天，我来说我该说的，做我该做的，并且希望你也一样。”

    李今朝说完最后一句，往后退了一步，默默等待晏海舟的回答。不管是什么都能接受，她想，让我走我就走，虽然……有些许难言的心疼，像是在哀悼着什么。也许是哀悼这段红尘中首次遇见的关系？是一段刚刚开始习惯并喜欢上了的生活？还是一个难得的相处舒服、气息干净的……人？

    晏海舟开始还有些愕然地听着她的长篇大论，消化了一会儿，居然笑了：“李今朝，所以你今儿是跟我摊牌放话儿来了？你觉得……骂我这一顿，我会跟你绝交吗？还是，你觉得……我不知道你的态度？”

    李今朝愣了：“诶?不是吗？”

    晏海舟头疼地抚了抚额头：“虽然以前没有这么清楚地跟我说过，但你真觉得自己藏得住心思吗？”

    李今朝说：“藏，藏不住吗？”

    晏海舟苦笑：“你真的有28吗？捏个包干什么？准备我恼羞成怒赶你走吗？大姐你可快给我坐下吧。”

    李今朝傻傻地坐回到沙发上。

    晏海舟说：“骂得是有点狠，要不这么着吧，我先跟你说一个事儿啊。今天你来的时候不是看见我出去送人吗？那是个律师。”

    “啊？”

    “律师！我一个哥们儿，打官司的，特擅长利用媒体的那种，你没看长得挺奸吗？”

    “你要打官司？”

    晏海舟无奈：“你不是说我再不反击就会失去你这个好员工吗？我孩子在人家手里，投鼠忌器，要反击总得把孩子的事儿先安顿好吧？我跟你说这事儿可说来话长，晚上在我这吃饭吧，我先搞几个菜。”

    李今朝一边摘葱一边想，像这样程度的深度置喙别人家的事，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来之前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家常的场面。想起师父说的，别人的事哪怕再小再简单，也跟自己的事截然不同，因为里面有别人。暗叹师父诚不我欺。

    对了，还要感谢这个别人是晏海舟。

    看着那人的背影，老头汗衫大裤衩，系着个围裙，他做饭的熟练架势似乎一点也不输狗叔。直到关了烟机端出两菜一汤，晏海舟吹嘘道：“你别看咱长得帅气势好，刚开店那会儿没有狗叔，饭是我和道长俩人做的。”

    李今朝说：“道长会做饭？”

    晏海舟说：“他不行，不能破荤还做什么饭，就能洗洗菜剥剥蒜。”

    李今朝端着饭碗，看着他把番茄炒蛋放在自己面前，指着苦瓜排骨说：“我还是爱吃肉。”

    晏海舟嘿嘿一乐，一边再给她挪回来，一边一语双关地说：“这样多好，有什么说什么，别憋着。”

    李今朝说：“我也不是憋着，只是还不太习惯跟人相处，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晏海舟说：“神仙之间相处都这么生分吗？”

    李今朝说：“那叫清晰。自己的业自己修，无须他人置喙。”

    晏海舟撇撇嘴，给她盛了一碗汤，道：“那也太没人情味了。”知道她要说什么，摆手道：“你说的我的问题我清楚，也都认，我改。”

    李今朝咬着排骨问：“凡人都这么好沟通吗？”

    晏海舟说：“那当然不是，歪歪毛病多的人大把。只不过我是个成熟的男人，爷们中的爷们，以后有话敞亮跟我说就行。”

    李今朝眨眨眼，感觉他说的跟自己掌握的情况差不多，倒也不觉得他吹嘘自己有多肉麻。问道：“你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晏海舟说：“其实你跟我谈杰西卡的事的时候，我就开始反思了。今朝，人就是会有盲区，但人也会听会反思啊，你说的每句话哪怕没有当场带来什么，长远看也都有作用的。”

    “那你什么都不跟我们说，遇到问题直接消失这么多天。”

    晏海舟叹气说：“我不跟你说了吗，我没时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得好好想，系统想，还没精力跟你们解释那么多。”

    李今朝说：“你觉得能跟我只能解释，不能商量。”

    晏海舟说：“怕了你了小祖宗。我知错了，以后我找你商量，别动不动咋咋呼呼给我甩辞职信就行。”

    李今朝扒着饭笑了。被晏海舟一眼瞪过来，没话找话道：“你弄这番茄炒蛋，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