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不愿离去的理由?
这不是珍妮斯第一次来到城里了,但从某些方面来讲,也可以说是第一次。
以往她都是目标明确的跑腿,并且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走同一条路,去同一家店,买同一种物品。所以对于这个她所生活了八九年的城市珍妮斯是既熟悉又陌生。
她与浦达并排走着,不知是主人放慢的脚步还是自己的脚程变快了。总之相比以往,她觉得自己可以更轻松的跟上主人了。
他们漫步在大路一侧的人行道上,而人行道的一旁则是整齐排成一列的移动商铺。
这条路是城市的主干线之一,与其与数条主干线一同将城市均分为十二块城区,但珍妮斯却不常走过,只是初来时经过一次,其余的认知便仅存在于地图之上了。
四处望着珍妮斯觉得一切是那么的新颖有趣。
各式各样的移动商铺是街道上最亮眼的景色,相比有固定门面的商店来说它更加活泼与可爱。
平均每个商铺的占地面积都不过五六平方米,大家用色布摆上自己贩卖的商品。用数根粗木支起一张可勉强遮挡风雨的阳伞,再搬个靠背凳一坐,这边是移动商铺的基本形态。
当然也有推木车的,但毕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因为大多数铺主都买不起木车。
市民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各个商铺前,笑着与铺主们交流着,铺主们也都很热情,详细地介绍着自家“土生土长”的土产品。
浦达与珍妮斯便融在了这条粘稠的人流之中,感受这市井的气息,静静地走着。
主人换了一身不显眼的服装,而珍妮斯还是不变的女仆工作服。他们行走在人群中却并没有引来多少关注。
“哎呦!”
一个小不点男孩儿闷头撞到了浦达腿上,他扶着额头仰起头来,嘴里还含着一块干蔗糖。
“对不起,叔叔。”
他十分有礼貌的道歉到。
“没事,”浦达摸了摸他的脑袋:“下次可不要跑这么快了。”
此时一位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人小跑着从后方赶来,看清浦达的脸后,她一愣,急忙弯腰道:
“十分对不起大人,小孩儿不懂事,还请不要怪罪。”
浦达一笑。
“哈哈,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孩子可懂事了。”
他拍了拍男孩儿的背,小男孩儿屁颠屁颠的跑回了妈妈的身旁。
女人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并没有紧张害怕,反而是一脸的幸运与敬意。
浦达挥挥手便继续走着。女人也举起小男孩儿的手挥了挥。
“我家的司司可是撞到大福了呀!将来一定一帆风顺……”
珍妮斯回头望了一眼便又转回头来。
城市是没有午休一说的,也自然没有睡醒后那种视线朦胧的慵懒之感。它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最为兴奋与活跃的状态。
走过一个商铺前,珍妮斯不自觉的减慢了脚步。
那是一种全身通红且外表长有倒刺的“水果”。尽管珍妮斯不太确定那是不是“水果”。
“那边的普法珊小姑娘想要买一个尝尝么?这是西边弄到的一种叫‘水龙果’的水果,这附近可不怎么常见哦!”
铺主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他眯着眼声音有些嘶哑,但语气却不合年龄的轻快。
“老先生,请给我两个。”
浦达站出身来,递过去了三枚铜币。
摆弄了下手中这奇形怪状的水果,珍妮斯望向主人,她学着他,捏住倒刺的中侧,将表皮一点一点的剥了下来。
红色的表皮下竟隐藏着深蓝的果肉,珍妮斯犹豫片刻后小口咬了下去。
果肉上有一层薄薄的粘膜,口感滑溜溜的。
她又咬了一口。
淡淡甘甜的汁水从果肉中喷射而出,比起“吃”用“喝”好像要更加合适。
“怎么样?”
浦达将果皮扔进垃圾桶中,偏过头来,珍妮斯还沉浸在这奇特的口感之中。
“这是一种只在干燥的地区才能生长的水果。”
他说到。
“干燥的地区?”
“吃了一惊吧,明明如此般水分充足,却只能生长在干燥的地区。”
说着,浦达随手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只雪茄,当他准备拿出厄垒克之时却犹豫了一瞬,最终将雪茄放回了口袋。
“生长在沙漠,生长在干丘,生长在裂土,将密集的根系伸向十数米之外的地方,吸食其他植被们本就少的可怜的水源,将自己滋养得可以抵御数年的极险环境,即便摘下果实也可以保持数月不会腐烂。”
珍妮斯微微低下头,她咽下口中的果肉,将余下的果肉与果皮一同放进垃圾桶。
“真是一种自私的水果呢。”
她小声嘀咕到。
“但,正是这样一种自私的水果却是人们最好的‘朋友’。”
“对于商人来说,这种水果保质期长,便于长途转运,而且不很常见,在许多地方都可以卖出不错的价格。对于旅行者来说,这种水果往往可以在最危急的时候救自己一命,是名副其实的‘水源圣果’。”
浦达抽出随身的手帕将其递给珍妮斯。
“它就是这样一种伟大而受人尊敬的水果。”
“怎么样?你觉得好吃么?”
珍妮丝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白帕,粘在指头上的果汁渗入手帕之中,将白帕染成淡蓝色。
“好吃,但是……”
(好可怜……)
“你觉得好吃的话,那我以后天天都可以准备。”
珍妮斯瞪大双眼转头望向主人,浦达一脸平静,眼睛平视前方。
片刻后转回头,她心里清楚,却并没有追问。
“那……谢谢主人了。”
不知不觉,两人离开宅邸已有一段距离了,回头望去只能看到众多平房顶上冒出的那钟楼的大铁钟。
路上珍妮斯见到了许多自己只在书上见过的东西,也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自制物品,但她却不再留步,只是一扫而过后便继续走着。
突然,浦达放慢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珍妮斯一个不注意,鼻子碰到了他的胳膊上。
“怎么了?”
她揉着鼻尖探出头来。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群身穿制服,手拎布包的孩子正有秩序的穿过街道,他们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但有的却长得比珍妮斯还要高出不少。
队伍的最前头有两位举着旗帜的年长者在有条不紊的指挥着。
马夫拉拽缰绳将马车稳稳停在了路间,其他行人们也都止步为孩子们让行。
笑了笑。
“他们是塔里耶公立初等学府的学生。”
说着,浦达指向马路的对面。
那里有一座与众不同的复式建筑,比平楼要高上几层,旁边还有用铁栅围起的大院。门口立着的木牌上清晰刻有“塔里耶公立学府”的字样。
“这是为了培育出有才华,有见识,能为领地与国家做出贡献之人的地方。”
“虽然现在还不保证所有孩子都能接受教育,但他们便是未来也是我的孩子。”
“快看!是领主大人!”
突然间,一个孩子好像注意到了浦达,其余孩子们也都齐齐转过头来。
“真的是领主大人!”
他们惊呼着,男生们一个个将手挥的老快,女生们则一脸春心悸动地瞟着眼。
“领主大人好!”
“领主大人好!”
……
孩子们活泼地叫着。
浦达微笑着挥手致意。
“知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存方式,甚至于精神面貌,”他望向珍妮斯:“我曾让你接受过贵族式的教育,我认为这些一定会让你有所改变。”
他又望向前方,领队的老师们招呼着将队伍最末尾的几个调皮鬼拉过了马路。
“不论是平民、贵族还是普法珊、亚人种……教育一定……”
不知为何,浦达口中说着一定,但刹那间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对未来的迷茫。
“一定能改变这一切。”
他抬起步子继续走着,马夫一甩缰绳马匹也开始缓步行进。
被孩子们截断的街道又渐渐流动而起。
“要是所有的生命都能得到平等的尊重,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吧……”
珍妮斯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回应着,但主人却沉默并未回答。
悄悄瞟向主人,她感觉主人寻常的表情下好似吞下了许多话语。
轻叹了一口气。她好像从未猜透过主人内心的想法。
路边的商铺依旧喧哗,街上的行人依旧形形色色,两人便这样无声的走着,一段时间内什么都没有说。
太阳那本有些许温度的阳光在风中浸泡的冰冷,不觉间那殷红的圆盘已经落到了钟楼顶上了。
掏出随身的怀表,时间已经不算早了,浦达感觉这一路上总有些说不出的压抑,这并不是他所希望的。
“往回走吧,我带你去几个有意思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他们绕了不少远路。
首先去了教会,在主教的叮咛下受到了一个名字很长的神明的祝福。虽然珍妮斯八九成都听得一头雾水,甚至对那位“神”也不甚了解,但她仍是感觉有一股暖流涌进了心田。
随后去了冒险者公会,在训练场浦达秀了秀他那高超的箭艺,引得包括珍妮斯在内的一众观众拍手叫好。他让珍妮斯也试了试,然而她的力气还不足以将弓弦拉到底。
再然后去了乐场,那里是市民们娱乐的场所,一些无所事事的闲人便喜欢在这里打打球,斗斗鸡或者赌个博什么的。但珍妮斯觉得那地方过于吵闹,于是两人没待一会儿便离开了。
还去了城里最大的商场,去了地下珠宝店,去了火热的铁匠铺。
浦达想为珍妮斯买些什么,但他却笑着一一回绝了。
最后两人去了一家偏僻的小饭店,店里人不多,十分清静,比什么都重要的是那里的饭菜乃一流的美味。珍妮斯从来没有吃过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食物,她甚至开始后悔以往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哪怕一次到城里来用餐这件事了。
朝阳在空中留下淡红的残影,“刷”地一下隐入尽头的云层中,将半边天染上火焰的色彩。
越是轻松愉快的时间过得便是越快。
回过神来,两人便已漫步在了花园的小路上。
从云彩中钻出的光线摊着身体趴在浦达的半边脸上,在夕阳下,他深邃的眼眸金光闪闪,如宝石般璀璨。
张开口,吐出的云雾团在脸上颇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你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
“这是一座很美很有生机的城市,主人。”
珍妮斯回答到。
将手插到口袋中,浦达望过身旁的花田,步子越来越慢。
“是么……”
浓郁的花香飘入鼻中,这是宅院特有的气味,也许是去了一趟外城的缘故,回到宅邸后这花的香气更明显了。
倏地,珍妮斯在这混杂的气味中闻出了一种陌生的花香。那是一种倾城的香甜味儿,抬头望去,一片紫花海中突兀的冒出了几片鲜艳的黄色。
“那是数个星期前引进的新花,名字叫郁兰香。”
他眯着眼望了望。
“不过没有想到,几天前还是高苗的小家伙今天便盛开至如此了。”
珍妮斯闭上眼再次仔细嗅了嗅,现在的她只感觉着异样的气味,将原本的松香扰乱成了一种不稳定的状态。
“十分新香的味道。”
“最近我打算将园里大半换上这花。”
浦达无意识的说道:
“花期长,对环境的要求低。”
“种子不会到处飞,便于打扫。”
“你们工作也能轻松些……”
……
在珍妮斯的眼中,她对这花田的印象永远都是淡紫色的一片。虽然不曾知道这紫花的名字,但自她来到这里之后,这片景象就从未变过。不论是紫色的花海还是满院飘散的松香味儿,这早已成为她心中那块伊甸园的一部分。
但对于主人来说,栽什么花都只是暂时的,洁斯塔在时院里是一种景色,而等珍妮斯走后院里又是另一种景色。
如花儿一般,普法珊也是暂时的。
洁斯塔过世后主人买了自己,而等自己离开后,主人便会买下其他的普法珊。
院里可能会换一种景色,换一些人,换一个故事,甚至连她存在的痕迹都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而那块伊甸园也终将崩塌消散。
珍妮斯睁开眼。
两人终于还是走到了小路的尽头。
她知道,是时候了。
管家推开了宅邸的门,浦达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
“浦达大人!”
但珍妮斯却先开口了。
“对不起!我欺骗了您!”
深深弯下,她发声很用力,与那柔弱的音色形成鲜明的反差。
“我并不单纯,并不善良,我不是您心中那个完美的普法珊!我善于伪装,善于欺骗,是一个如‘火龙果’般自私的普法珊!是玷污了洁斯塔灵魂的残次品!”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浦达微微一笑,扶起她颤抖的肩膀。
“不是‘火龙果’而是‘水龙果’哦,珍妮斯。”
他的声音柔和而沉稳,没有丝毫波动。
珍妮斯一愣,随即尴尬地躲过视线。
浦达抬起头,回望来时的花田,一阵寒风吹来,花儿们相互倾倒着身子,在田中形成一线紫色的花浪。
“这花,叫离别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花朵。”
“松香淡雅却有着不好的寓意,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十分喜欢着它。”
他的眼眸中夺过一丝哀伤。
“到最后一刻也是如此。”
紫色的花瓣从花田中脱落,随风飞舞至两人跟前。
“我曾做了错误的决定,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那时的我还太年轻,还没有‘勇气’……”
又是一阵寒风。跟前的紫瓣便再次舞动起身姿,飞向看不见的远方。
“所以我将它留下,这松香会令我铭记自己的错误,成就自我的‘勇气’,而不再‘犯错’。”
……
“但,洁斯塔不在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
远处的花瓣在风吹不到的地方缓缓飘落,稳稳停在了一座陈旧的石碑之上。那石碑正前方刻有几个凝固的血字——“洁斯塔之墓”而那石碑的脚下是无际的紫色花海……
“已逝之人永远无法再次回到这个世上,而我也从未奢求有谁能替代她。”
浦达回过头来,他伸出手托住她的脸颊。珍妮斯没有躲避,任凭大拇指轻抚过自己的脸蛋。
“珍妮斯,你从不是别人的替代品。”
他的手指意料之外的粗糙,仿佛磨砂的茧一般催促着她的眼眸:
“一个人的性格与特点都会因环境而改变,同时这些性格与特点也会构成一个人本身。珍妮斯就是珍妮斯,包括你的自私,你的改变,你的天真与你的一切。你不是残次品,也从来不是洁斯塔的替代品。”
“你……是完美的珍妮斯。”
说着,浦达的指头却有些僵硬了,望着珍妮斯动人的眼眸,他放下手来。
“我,我只是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名满全国,享誉世界,救千万于水火,改众法于帝居之人,却连一个喜欢的人也无法保护……”
“浦达大人……”
浦达松开紧握的拳头,他摸着珍妮丝光滑洁白的秀发,眼神坚毅而怅然。
“‘勇气’会改变无力的自我,一定会!”
“……”
“珍妮斯。”
“在的,浦达大人。”
他转过身去,赛特管家早已等候多时。天色已昏暗而下,不知何时宅邸的灯盏们已经齐齐亮起。
“明天清晨,来我卧室。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
“是的,那才是你真正的17岁生日礼物。”
说完,浦达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
珍妮斯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挽留,可却再说不出什么了。
她当然知道这礼物是什么,如果自己留下来,或许真的可以与主人一同度过安稳的余生。
但……
珍妮斯收回手,她感觉手中好似的确抓到了些什么。
攥在掌心,贴到胸口,那东西暖暖的,柔柔的,令人安心。
“原来是这样,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