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风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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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外婆家

    母亲有六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下面依次顺序是大舅,二姨,三姨,小舅,小姨。最小的小姨比我哥哥还小两岁,母亲说,外婆生好小姨,家里实在没吃的,母亲送去一袋攒了很久的小米,才算做了月子。

    可我们从小去的最多的还是外婆家。印象中他们家干净、整齐,早晨经常看到外公在扫院子,扫院外的走道,还有屋后的一个晒场,沙土地扫过落叶以后,地面上留下一层细沙,雨天后如同过滤一般平整。院子里外每样用品都摆放整齐,有固定的位置,不像我们家的院子,总是随手一放。

    年轻时的外公外婆是怎样把六个孩子都抚养成人的?父母总说自己又种田又上班还是缺吃少穿,可毕竟还有工资收入。而外公外婆一辈子除了种田,没有其他工作。外公身材高壮,大眼威严,在家说话很有气势,年轻的时候被抓过壮丁打过仗,说起来国军部队被鬼子追着跑,没多久就逃回家,保住了性命却没有因为参加抗日而获得一点国家津贴。自此和外婆一直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而他自己也是一个有八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我还有对他的妈妈我们叫老太的记忆,老太有长寿基因,繁衍的子女成家后形成一个小型村庄,大家都是一个姓,我们出门玩碰到一个叫姨,再来一个叫舅。

    和外公的高大威严相比,外婆可瘦弱多了,她慈眉善目,皮肤白净,身材矮小,对孩子们总是宠溺温和。虽然自己的孩子中最喜欢大舅二姨,和外公一样,连带对第三代的孙子女、外孙子女也是有鲜明的差别,但我们每次去玩,外婆看到总是笑脸相迎,乖乖心肝地叫,仔细问问家里情况,过年也会悄悄拿出点好吃的,相比母亲的急躁,外婆几乎是身边最温柔的长辈。外婆主内管家里的吃饭穿衣,但涉及到用钱或子女读书、嫁娶,只能和外公商量,或者找已成年子女资助,一辈子几乎不能自己做主,出现家庭矛盾还会遭到外公的家暴。直到小姨也结婚成家后,过年过节女儿们给的体己钱才由她过手,重新分配给孙子孙女,家庭地位得以提升。她和外公的晚年在大舅小舅家轮流过,而小舅的经济条件不好,导致婆媳矛盾激化,外婆发动三个女儿对付儿媳,偶尔听母亲在来沪过节中絮叨,很让我刮目相看。

    大舅充分吸收父母双方的优点,眼大肤白,面容端正身材挺拔,还有微卷发。年轻时的他实在是堪当帅哥的,高中毕业开始在大队做卫生员,认识从市区下乡当知青的舅妈后,调到镇医院有了正式工作,自此开始成为家里的中流砥柱人物,好像外公的家暴行为也是得到大舅的制止和警告才彻底消失了,而舅妈也在外公外婆每次的谈话中变成神一样的存在,经常说他们家在市区地委工作部有关系。

    我去镇上读初中,记得大舅有一次去学校接我回家吃饭,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有点紧张又开心。更多的时候是和表妹大敏一起玩,白天吃饭享受他们家更好的伙食和大彩电,晚上我们住在小厨房。大敏比我小两岁,敦厚善良,她和小十岁的弟弟大坤从小就是外婆的心头肉,在大家庭的亲友间也是团宠,可是她并没有养成恃宠而骄的坏脾气,大舅舅妈比较严肃我去了吃饭住宿不敢多言,而大敏则热心开朗,会在放学后来教室找我,一起回去吃饭。周日我俩提着几双雨鞋去水龙头上刷鞋,我直接把鞋放在水下冲,她手足无措,雨鞋只要刷外面的泥,里面湿了很难干,而我却不知道。我们结伴去公共浴室洗澡,农村的孩子有点扭捏不敢脱衣服,她大大方方带我进澡池,拧干毛巾教我怎样擦灰,像个姐姐一样。晚上我们吃挂在厨房里的花生米,一起去上厕所,她介绍我怎么用卫生巾。后来结婚后她定居苏州,并且把小舅女儿大洁也带了出去,而我们见面的机会却少了。

    二姨也漂亮,女儿中最好看也最受宠,只有她和大舅小舅一样读了高中,母亲和三姨小姨只读到初中。听说她读高中时住在我们家,不过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二姨不光好看还会说话,有文化,会骂人。婚后在男方家里说话有分量,娘家也能做主,特别是在婆媳矛盾中联合小姨鼎力支持外婆,和小舅妈对骂逼小舅动手,而母亲作为老大说话没有分量,还在她们的孤立下倒向小舅妈一头,成为少数派。二姨夫却是个温和的人,我印象中他更像文化人,虽然夫妻俩都生活在农村。我们去外婆家要经过他家门口,他母亲我们叫二奶奶的总是热情招呼,不计较二姨曾大骂过她。在很小的印象中,我住在外婆家晚上闹着回去,任小舅小姨都哄不好,第二天是姨父骑车二十几里送我到家的。虽然他们年轻时躲计划生育一直想要男孩,二姨夫先结扎再接通,后来还是有了三个美丽的女儿。小时候不管大人有什么矛盾,在外婆家女儿大慧二慧都亲热地叫我二姐,跟着我和她们的大敏姐一起玩,后来在大坤的婚礼上,大慧过来叫我声二姐啊,把我们十来年间没见面的局促一扫而光。在哥哥葬礼期间,晚上嫂子安排大家住宿,我开车送二姨三姨去开发区母亲家里住,她俩一路上热聊,二姨说,我最看不惯斜背包,活他妈的像拴狗绳,我默默看下自己身上的斜背包,匆匆开车没来得及取下。再后来听说二姨去给二慧带孩子跟她一起过,因为二慧嫁个有钱人,我想挺好,美丽的大慧不会挨骂了。

    三姨和母亲一样,在娘家说话没有分量,他们家更穷。外婆家里有人提起三姨来总会骂上一句三姨夫,不能吃苦,挣不了钱,让三姨跟着受罪。三姨不像别人那样毒舌骂人,可也不敢在娘家有主见,外公骂三姨夫,她就跟着解释,靠自己却又解决不了现状。在姊妹间的分派斗争中,她谁也不得罪,可谁也用不上她,要钱没钱,出力骂人她也不肯。在外婆的动员下,母亲帮三姨带了一段时间儿子大兵,跟着母亲一起上小学,后来又送了回去。母亲说,外婆老是叫补贴三姨,衣物,钱都要,总不知足。我不是她的女儿吗,我的条件也没好到哪去,提起来还有怨气。长大后大舅帮大兵在镇上找份工作,在大坤的婚礼,他成为大舅的得力助手,大咧咧地和同桌的二姨、小姨打招呼,却略过父亲母亲,更是不认识我一样。可能在他看来父亲母亲没有大舅有本事,我也没有大敏宽容大方。

    小舅长相更壮实,像个运动员,憨厚耿直。和哥哥先后高中毕业却落了榜,在家装副吊环锻炼身体,那是他郁闷的时期。小舅先是学习泥瓦匠手艺,跟着二姨夫参加施工队赚钱,包工头是外公的一个弟弟,我们叫四舅爹,小舅叫他四爷。有了钱的小舅,给过我第一个压岁钱,整张的五块,之前从来没有过压岁钱。作为少数派的小舅,小舅妈是他主心骨。刚结婚时,大一岁的小舅妈吃苦耐劳很是称外公外婆的心,有了两个女儿之后,容不得外婆把大坤捧在手心,却忽视两个孙女,家庭矛盾骤然激化。工作前我待业一年,为了躲开母亲,我在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当时他们已经分家,小舅俩住堂屋,外婆俩人住东屋,平时吃饭也分开。和外婆的唠叨相比,小舅妈年轻活跃又体贴更具吸引力,而且小舅妈做面饼不像外婆的那么酸,做的饭更好吃,还送我新内衣。我跟着她去找四舅爹的女儿玩,她们是堂姑嫂,在一起聊的都是婆媳间的故事。回来后外婆的脸变得阴沉了。后来听说在外婆和二姨的夹击下,小舅妈喝过农药自杀,当然被抢救回来,从此却得到小舅坚定的支持,还有大舅妈和母亲的同情,加快促成家里的少数派。

    最小的小姨和外婆最贴心。初中毕业后自己不读书了,大舅帮她找一份镇上的工作,缫丝厂做女工,外婆常在我妈面前念叨小姨辛苦,手都泡烂了。母亲说,就她条件最好却不好好读书,现在辛苦能怎么办。小姨在大舅家住了好几年,过年去外婆家时看到她总在二姨家睡懒觉,外婆说她上班辛苦回家不用干活,小舅妈背后叨咕。小姨最终等到了她的转机,找到一位扬州的有钱人,是个包工头,外婆全家都开心,二姨陪大舅去小姨的婆家相亲要彩礼置办嫁妆,从此每次小姨出行都威风凛凛,婚后生个儿子,娘家人的多数派全都上门祝贺,以后小姨给外婆体己钱更大方更张扬,但不久后听说没见过的小姨夫早逝了,她的婆家人算计她娘儿俩的遗产,最终拿了一些钱带着儿子出去租房住,以后再听说就是小姨儿子不成器,深陷网络游戏,读书不好没好工作,要不就是抱怨娘家没人管她。母亲说,谁让她把婆家当成取钱罐,偷偷往回贴钱,外婆外公走了,多数派的支持便不得力了。

    以前每次听母亲唠叨外婆家的各种斗争算计,都觉得烦心又不理解,嘴里说的都是这个那个不好,事实上一有事,又要往前凑,拦都拦不住。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父母穿得寒酸每次外婆家办事总是成为被取笑的那个,长大后他们工资够用了,又说各人都想把外公外婆推给他们管。回过头看,外公外婆白手起家带大六个孩子,无论怎样大家都身体健康,成家立业,这过程中,他们张罗每个人的结婚嫁娶,办事体体面面,这在任何时代都很了不起,他们看重大舅二姨,因为他们更有能力,他们嫌弃母亲和三姨贫穷,因为这两个帮不上忙,他们宝贝小姨因为是最小的孩子。此外,外公外婆在小舅家带大几个孙子辈,之后在大舅家安度最后的晚年,几个女儿经常轮流前去伺候,当中还举办过八十大寿,九十大寿,直到外公在九十二岁过世,五年后外婆活到九十九,我想他们是幸福的,他们的人生也是成功的。